我与黄河文化地标|用黄河所有的声音歌唱
青未了 | 2025-12-25 11:03:42
文|阿仁
我们需要用黄河所有的声音歌唱。这歌唱不必是丝竹管弦精心雕琢的旋律,它必须混着泥沙的颗粒,必须带着大地深处奔涌而出的原始力量。那是冰凌在壶口炸裂的锋刃之声,隆冬的禁锢被巨力撕开,坚冰断裂的脆响,如同万千片透明的薄刃在河床的岩壁上激烈碰撞、迸溅,凛冽而决绝。这声响裹挟着雷霆的余威,是大地挣脱寒冬时,骨骼深处爆出的呐喊。
这歌唱该是青铜樽底沉淀的星粒之音。当古老的祭器沉入浑浊的河水,岁月在它腹中积存下黄河的泥沙,那细密的沉积,是千年时光无声坠落的微响。你屏息静听,仿佛能听见商周的雨滴落在樽沿,听见祭祀的祷告在青铜的壁内回荡。那声音被时光磨蚀得微茫,却固执地沉淀在樽底,成为大河记忆里无法抹去的星尘。它低回,如亘古的叹息,在每一次水流的轻抚下发出幽微的共鸣。
这歌唱该是黄土塬上信天游崩落的陡坡之韵。当高亢入云的歌喉在千沟万壑的塬顶骤然拔起,声浪便如巨大的土块,从陡峭的崖壁轰然滚落,一路跌撞,一路摔打,砸在裸露的黄土坡上,腾起遮天蔽日的烟尘。那是生命的悲怆与欢欣在苍凉的沟壑间反复撞击、回荡,最终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带着泥土的气息,溅落在干渴的河床之上。这声音里裹挟着黄土地的重量,是大地上开出的最倔强的花。
我们需要用黄河所有的声音歌唱。这歌唱该是纤绳深深勒进肩骨的低音。当粗粝的绳索嵌入古铜色脊背的肌理,那是血肉之躯与整条黄河的重量在进行角力。沉重的号子并非发自喉咙,而是从被挤压的胸腔深处、从勒紧的骨骼缝隙里碾磨出来。那是低沉的呜咽,是生命承重之处发出的、被大地吸吮的鸣唱。

这歌唱该是摆渡人橹槽里淤积的谣曲。木橹在船帮的槽臼中反复摇动,经年累月,槽臼被磨得光滑如镜,深深凹陷下去。每一桨摇动,每一次橹柄与槽臼的摩擦,都像在研磨这些浸透了水汽、汗水和无尽等待的谣曲。吱呀——咿呀——单调而悠长,那是时间本身在河面上缓慢划过的声音,是渡口无言的岁月在橹槽里层层叠叠堆积起来的、最温厚的吟咏。
这歌唱该是水文站标尺上锈蚀的刻度之响。冰冷的铁质标尺沉默地耸立在水边,又在它身上留下赭红的锈迹。当洪峰涌来,水流急速舔舐着那些刻度线,发出极其细微、近乎消逝的声音,那是钢铁在水的怀抱里缓慢溶解、被吞噬的声响。这微弱的之音,被大河不动声色地接纳、锈蚀、覆盖,最终成为它庞大叙事中一个确凿的注脚。它标记着水位,更标记着人类丈量洪荒的执着。
所有声带在河床里醒来!解冻的时辰已至,巨大的能量在古老黄河的青铜喉管中奔涌、冲撞、寻找出口。那声音不再是冰凌的碎裂、纤绳的低吼,或橹槽的呻吟,而是整条河流从僵硬中复苏,筋骨舒展时发出的深沉咆哮。它挣脱了冬的束缚,裹挟着高原解冻的雪水,挟带着苏醒的黄土,冲刷、重塑着河道。这声音是地脉的震动,是黄土高原在春汛的号令下集体松动的轰响,是大地深沉的吐纳在青铜般的河床喉管里汇聚成的、不可阻挡的奔涌。
当奔涌的激流在平缓处稍稍喘息,那浑浊的泥沙便开始沉淀。这沉淀并非终结,而是另一种形态的聚集与塑形。亿万颗微小沙粒在水的缓流中沉降、堆积、凝结。它们沉淀为音符的骨骼,沉淀为旋律最坚硬的内核。泥沙不再仅仅是泥沙,它们构成了黄河之歌不可撼动的基石与浑厚的底色。
它挺立起泥沙铸就的雄浑身躯,以黄土高原为基座,以万里河床为共鸣腔,向天地发出它浩荡的宣言。它低沉时如地底滚过的闷雷,高亢时如裂帛穿云。它不再是河水的流淌,而是黄河本身化身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歌者,用整个生命、全部的历史与所有沉积的苦难与荣光,在歌唱。
这歌唱,是黄河的魂魄在发声。壶口惊雷般的炸裂,是它挣脱束缚的怒吼;青铜樽底沉淀的星尘,是它古老记忆的微光;黄土塬上崩落的信天游,是它献给大地的炽热诗篇;纤绳勒进肩骨的低音,是它负载前行的坚韧脊梁;橹槽里淤积的谣曲,是它日复一日的平凡叙事;水文站标尺的锈蚀,是它对时间的无言诉说。所有这些声音,都深深浸透了泥沙,那沉淀为音符骨骼的泥沙。正是这泥沙的沉重与浑厚,赋予这歌声无可比拟的分量,让它得以穿透历史的风烟,在广袤的时空里矗立。
我们需要用黄河所有的声音歌唱。只有如此,我们的歌唱才不是轻飘飘的,才具有了黄河泥沙般的质地与重量,才配得上这片土地所经历的沧桑与它所孕育的魂魄。当我们的喉咙发出声响,那应是黄河在胸腔中的奔流与回响,是那永远奔涌的古老力量,借由我们的血肉之躯,再次发出它雄浑的宣告。
(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徐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