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龙山三录
产业新风 | 2025-12-25 12:00:33
“炸药一响,黄金万两”
轰——
炸药瞬间撕裂山体,飞鸟的惊叫被气浪掐死在喉咙里,只余翅膀拍打空气的闷响。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龙山,是威海人眼里的“金山”。
龙山,位于山东威海里口山脉南端,相传在远古时期,玉皇大帝遣天兵天将镇东海龙王三太子于此,并命其盘卧山巅,守护黎民百姓,龙山因此而得名,成就一方灵秀之地。这么多年来,龙山踞于威海之郊,沉默蜷缩在城市喧哗之外,早已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1978年,改革开放的号角如同春雷乍响,唤醒蛰伏已久的神州大地,在这股时代热潮的推动下,威海的城市建设也拉开帷幕。
塔吊在这座滨海小城上拔节疯长,脚手架仿佛一夜之间遍布大街小巷,工地的搅拌机昼夜不停地吞噬着砂石材料。而那告示牌上用红漆泼成的“石料急缺”四个大字,一日比一日刺目。
直到某天,一把榔头砸向了龙山的岩壁。
人们突然念起了城外那座沉默的山:“反正离得远,炸山放炮也惊不着咱们城里人!”于是,龙山便成了建筑石材集中开采区,满山的好石头成了最抢手的香饽饽。
矿业采石企业纷纷涌入这里,圈出一个连一个的采石场。就连附近的村民,还未等到适应这扰人的噪音与漫天扬尘,就被丰厚诱人的酬劳吸引,结伴参与到采石工作中。
丛吉山便是其中一员。
此时,山上的晨雾还未散尽,丛吉山一大早被喊醒,脑袋昏昏沉沉,拖着榔头走在队伍后面,粗布褂子被露水打成了深灰色。他是山下河北村的,今天是他第一次跟着表哥上山。
“新来的!磨蹭啥呢?”工头老刘吼了一嗓子。
“哎哎,来了来了!”表哥抱歉地朝工头点点头,一把拽过丛吉山的胳膊肘,“打起精神来,丛儿!第一天好好表现。”
队伍行进速度明显加快,大家伙儿的胶鞋踩在石碴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像一群啃山的田鼠。
“今天炸东坡,”老刘用粉笔在岩壁上画了个圈,“一会儿留几个人清碴,其他人抓紧时间运料。”
炸药在岩层深处炸开,闷雷般的巨响震得地面发颤。丛吉山捂着耳朵躲在避炮洞里,还是被震得牙酸。
烟尘还没散尽,老刘就吹了哨:“上工!”
丛吉山学着表哥的样子,撬砸松动的石壁,没几次就上手了。他今年二十有六,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一锤接着一锤砸,虎口很快就磨出水泡,碎石屑沾在汗湿的脸上,蜇得脸生疼。
丛吉山啐了口唾沫,干吧,干了就有钱了。
他捧起碎石,仿佛捧起一抔金粒。
不知不觉,丛吉山已经在龙山上干了十五个年头。
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每日黎明前伴着炸药声上工,跟采石场的工人们一起,叼着烟卷,扛着榔头铁锹,像蚂蚁啃骨头般,一点一点将青灰色的山岩剥下来。现在连媳妇也不会再跟他抱怨,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总是不出半天就落满灰白。他们买了电视机,买了三轮车,还计划着去城里买房。
跟丛吉山一样,大家伙从龙山这儿尝到了甜头,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当然。没人觉得这山会秃:“龙山绵延十几里,石头是取不尽的。”
就这样,龙山的石头一车车淌进了威海沸腾的血管里,变成商场大楼的墙基、海港堤坝的垒块,和城市主路的垫脚石。采石场小黑板上的生产指标一次次被刷新,最终化作人们口袋里沙沙作响的钞票。
直到1997年八月,一场暴风雨突然袭来。
丛吉山半夜被雷声惊醒,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房顶上,远处似乎夹杂着奇怪的碎裂声。他披衣起身,手电光扫过院子时突然定住,他瞧见墙根处淌进泥浆般的浊流,泛着诡异的泡沫。
雨水裹着碎石冲进了他们的村子,摧毁了多处菜地和农田。
水退后,丛吉山跟几个工友上山。想起几日前那些被开采过的断面像张开的嘴往外吐泥石流的样子,仍然心有余悸。
他弯腰捞起一块大理石。虽然石块已被泥水泡得发黄,但还是依稀可见上面天然形成的纹路,像极了龙鳞,一圈套着一圈。
丛吉山摩挲着石头,回忆起儿时,父亲指着层峦叠嶂的龙山跟他讲:“这山是活着的。”
当时不明白,这一刻突然懂了。因为他似乎已经听过无数次,龙脉断裂的声音。
龙山,大概是已经死了的。
矿坑像溃烂的疮口,近二十年间蔓延至四十四处,最深的能达到三十多米,全部在夕阳下渗着血色的光。
最后的炸药声,结束在千禧年左右。政府一纸禁令,关停了所有采石场。
丛吉山失业了。
他蹲在矿坑边抽闷烟,脚下是当年他们亲手炸出的深渊。风吹起沙土,眯了他的眼。
复岭还青十余载
丛吉山在家闲了一段日子。
起初工友们还会喊他一起去讨要补偿,他总是兴致缺缺。媳妇不让他老闷在家里,他就会溜达去田里找点活儿干。杂草拔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望着远处的山发呆。
他已经很久没上过龙山了,可能是在逃避,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
丛吉山今儿没有在外面待太久。晚上儿子儿媳要来家里吃饭。
饭桌上,儿子郑重地跟父母宣布自己媳妇怀孕的消息,丛吉山高兴地开了瓶好酒。
“爸,听说最近来了个夏老板,上咱这儿是要干件大事,”儿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你猜怎么着?他要修——山——”
“修山?”
“是啊,就是你之前采石头的龙山。”
“怎么修?”
“填坑呗!这不是政府号召生态立市、荒山绿化,要搞什么生态修复,把炸了二十多年的山再填回去。”
丛吉山听后心事重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
儿子没察觉父亲的异样,继续调侃:“要我说就是闲得慌,往山里扔钱,还不如扔海里听个响儿!”
儿媳轻轻碰了碰丈夫的手臂,朝他使了个眼色。儿子这才注意到父亲神色不对,讪讪地住了口。
饭桌上的气氛突然安静下来。丛吉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辣劲儿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盖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
他等到了,等到一个赎罪的机会。他必须为龙山做些什么,也为了家里即将到来的小生命。
丛吉山通过村委联系上夏老板的工程队。项目负责人听说他曾在这儿从事采石工作近二十年,对龙山地质情况了如指掌,当即表示欢迎。
站在龙山脚下,他第一次听夏老板讲解修复计划。这个穿着旧西装的中年人指着满山疮痍,恳切地说着“要给子孙后代留个完整的龙山”。丛吉山捏着铁锹柄,忽然觉得这个老板和以前那些不一样。
可修山,远不是填坑那么简单。
威海降水量少,面对龙山矿坑最高断面达107米,堆积矿碴石粉达40多米的现实情况,常规的挂网喷泥技术完全行不通,喷上去的泥没等固定住就干了。
夏老板带着技术人员翻遍资料,最终不得不选择难度最大、成本最高的办法——客土回填。
于是,一场现代版的“愚公移山”开始了。
丛吉山和工人们每天看着卡车长龙从五公里外运来土方,再沿着150米高的盘山路蜿蜒而上,爬过九道急弯才抵达山顶。
“这得运到猴年马月啊?”中午吃饭时,司机老李捧着盒饭嘟囔。他刚从驾驶室被换下来,握过方向盘的手还在发抖。
丛吉山望着山脚下蚂蚁般的车队:“夏老板说了,一年运不完就运两年,两年运不完就运五年十年……”
就在回填初见成效时,一个更严峻的挑战横亘在眼前。
部分山体因当年无节制地双面开采,几乎被打透,根本无法进行常规修复。
既然填不平,干脆就打通它!
“修隧道”的方案提出后,工地一片哗然。
丛吉山第一次听说时也愣住了:“隧道……是要在破山肚子里掏洞?”
“对!”年轻的技术员眼睛发亮,“隧道上面覆土绿化,下面通车行人。既治理了破损山体,又能解决交通问题!”
施工时,丛吉山被安排去清理隧道口的碎石。看着钻探机向山体深处挺进,他忽然想起十几二十年前,自己也见过类似的场景,只是那时是为了掠夺,如今,却是为了弥补。
隧道贯通那天,丛吉山随着人群走入。指尖划过新浇的混凝土壁面,冰凉而平整。他知道,这座破碎不堪的山,正在一点点长出新的筋骨。
修复工程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着。
面对密集开采区内渣石成堆的山谷,工程队用上了最朴实的法子——黄泥包底。先在谷底压实黄泥保护层,周边再用黄泥打坝。
“老祖宗的办法,比什么高科技都靠谱。”那段时间,工地上到处都是和泥打坝的声音。
于是,大大小小的塘坝在山上修筑起来。雨过天晴,蓄满水的塘坝在阳光下闪着波光,已然有了几分景致的模样。
绿化队紧随其后。工人们背着树苗穿梭在矿坑间,依照山势栽下雪松、黑松、刺槐和柳树。连碎石堆也不曾放过,撒上草籽再罩起荆条网,远看像是给山体披了件蓑衣。
为保苗护苗,九辆喷灌车每日绕行十五里到水库取水,再一趟趟地运上山浇灌树苗。车辆无法抵达的陡坡上,工人们就用扁担挑着水桶攀登,汗水浸透的脊背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
丛吉山扶好新栽的树苗,抬眼望去,曾经光秃秃的山体已经慢慢披上了绿装,山风拂过,带来泥土的潮气混着青草的涩香。
他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树苗,回忆起二十年前,这双手抡锤开山的模样。
“老伙计,”他轻声说,“我们终于和解了。”
丛吉山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释然的微笑。
涅槃!见一个生态传奇
“山体修复第一阶段圆满完成。但接下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挑战。”
夏老板一句话让会议室鸦雀无声。
“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修复一座山的形骸,我们要让它真正‘活’起来,生生不息!”
投影屏幕上,播放的是集团去浙江考察时学习到的经验做法。“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科学论断深深打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绿水青山不会自动变成金山银山。我们要找到转化路径,让生态价值转化为经济价值,反过来继续支持生态保护,形成良性循环,推动可持续发展。”
夏老板走到屏幕前,展示出一幅令人惊叹的规划概念图:“依托修复后的自然生态系统和山体地形地势,我们将打造不同主题、不同形态的文化旅游产品。这不是普通的旅游开发,而是生态修复与文化产业的深度融合。”
于是,一座汇集华夏五千年文明精髓、海洋特色文化与胶东民俗风情的生态文明城——华夏城,在龙山腹地正式奠基。
历经数年的匠心打磨,昔日的矿坑废墟已然蜕变为生态优良、风光旖旎的国家5A级旅游景区。同时,生态旅游产业的发展也带动了周边居民的就业和景区配套服务业的繁荣,真正实现了生态效益、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有机统一。
丛吉山上了年纪,不能再干体力活了,便跟媳妇在景区内租了个零售铺面。他的很多乡邻、小辈现在也应聘到了景区工作,分别成为生态护林员、导游和服务人员,参与景区的日常维护和运营。
“山养人,人护山,共生共荣,这才是可持续的‘靠山吃山’啊!”丛吉山时常以亲身经历教导孙女丛晓。他心里明白,龙山开启了新生的篇章,它的故事将被更多人传颂,它的价值将惠及子孙后代。
今年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提出 20 周年。丛晓与同学组成的暑期社会实践队来到威海华夏城参观学习。
作为东道主,她热情地跟同学介绍:“我们威海人常说,华夏城是从伤口里长出来的。”
同学们将信将疑,丛晓指向景区导览图:“这每处景点地名下面覆盖着的,都是当年一个个冰冷残酷的采石场编号……”
龙山花谷,曾是堆放石碴的荒芜山谷,与百米长寿廊同处于垂直落差逾百米的采石斜面上。经过拦堤筑坝、坡面覆土与生态修复,如今已化作千亩花海,春夏季节姹紫嫣红,蝶舞蜂喧。
威海人民防空教育馆,巧妙利用矿坑纵深,构造出一座隐于地下的宏伟工程。矿坑上层覆土绿化,坑内则建成集国防教育与防灾体验于一体的现代展馆,供游客参观,堪称工程一绝。
九曲情人街,前身正是当年矿坑修复时,盘旋九道弯的土方运输山路。如今九曲回环,步步成景,成为游人徜徉的浪漫步道。
生态文明展馆,依山势而建,集中展现华夏城生态修复的历程与成效。通过沉浸式体验,让游客真切感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深刻内涵。
景区内最核心、最具特色的《神游传奇》秀,则是依托长210米、宽171米的巨大矿坑创新打造。将可360度旋转移动的看台巧妙设置于原采石场核心区域,并对周边的山体进行修复重塑,打造出一个浑然天成的山水实景舞台。该项目开创了自然景观与人文演绎相结合的实景演艺先河,被誉为生态修复与文旅融合的典范之作。
夜幕低垂,《神游传奇》秀如期上演。
当最后一道追光掠过层层岩壁,数百名演员在瀑布烟火中躬身谢幕。丛晓跟同学仍坐在缓缓归位的座椅上,仿佛刚从中华文明五千年长河中溯游而归。
这哪只是一场演出?
凤凰涅槃,涅槃的是被炸药撕裂的山岩;神龙腾飞,腾飞的是生机勃勃的漫山松涛;此刻的满山灯火,正把昔日的伤口照成璀璨无比的星河。
青山终不负,人间见传奇。
《神游传奇》的帷幕已然落下,但威海人民用双手创造出的这一生态传奇,却永远不会落幕。
从矿坑废墟到绿水青山的生态蝶变,从生态修复到生态文旅的创新实践,龙山见证过掠夺的伤痛,更见证着重生的辉煌。这是一曲人与自然从对抗走向和谐的壮丽颂歌,更是“两山”理论在齐鲁大地奏响的时代强音!
(作者:朱可;优秀奖)
责任编辑:郭丽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