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青岛的小螃蟹

产业新风 |  2025-12-26 12:2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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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退去,青岛的礁石滩苏醒过来。湿漉漉的岩石表面,青灰色的精灵开始奔走——它们是大眼蟹与招潮蟹,青岛人口中亲昵的“屎蟹子”。这些机警的小生命有着凸出的黑眼睛,钳子虽小却足够灵活。每当人影晃动,它们便如灰色闪电般遁入石缝,只在岩壁上留下窸窣细响。“屎”在青岛方言里带着怜爱的贬义。就像称顽童为“屎孩子”,称这些小蟹为“屎蟹子”,透着本地人对卑微生命的熟稔宽容。退潮后的礁石滩是孩子们的乐园。翻开任意一块石头,惊慌的蟹群四散奔逃,激起童真的尖叫与追逐。二十年前,塑料瓶是它们的移动囚笼——游客们灌注海水,带它们离乡背井,最终在瓶中窒息而亡。

如今我故地重游,镜头取代了囚笼。孩子们蹲伏拍摄,无人捕捉。问一个男孩为何不捉,他仰起脸:“老师说,螃蟹是海的朋友,不能欺负朋友。”稚语如石,投入岁月深潭。

血色海湾:工业狂潮下的生态崩解

青岛这座海滨之城,骨子里却燃烧着干渴。人均淡水占有量不足全国的五分之一,早在民国时期,海泊河清流便是城市的命脉。1951 年,这条母亲河却在工业废水中黯然退场——阎家山水井陆续枯竭,白沙河第三水厂在毒流中喘息。

城市的膨胀伴随着黑色血液的奔涌。1970年供水4500万吨,1990年飙升至1.2亿吨。与之共生的是墨色毒流:1981年6188万吨工业废水倾入胶州湾,1988年突破亿吨大关。重金属寒光在浊流中闪烁,油污粘腻如死亡之吻,沿着十几条排污河注入海湾。沧口湾的潮间带曾是赶海人的宝藏。1958年,楼山后化工厂烟囱升起红色信号弹。至20世纪80年代,工业废渣已掩埋高潮带,中潮带淤积着造纸废浆的惨白尸体,深层泥沙翻涌硫化氢的恶臭。监测数据如丧钟轰鸣:pH 值低至5.37(强酸性),溶解氧仅1.05mg/L(濒死阈值),六价铬浓度高达16.6mg/L(超标百余倍)。胶州湾这半闭锁的翡翠,东北角沦为毒液牢笼。1979年调查将这水域切割为五层地狱:67%的“允许区”维系体面,而自女姑口至海泊河口的狭长地带,沉入重度污染的深渊。三条排污河如同黑色绞索,年排放6724.5万吨毒液——青岛碱厂的白泥淤塞河口,红星化工厂的铬盐染黑滩涂,染料厂的挥发酚让海水散发死亡甜香。

大地之疡:重金属渗透的生命链

20世纪70年代的旱魃肆虐,让青岛河道枯骨嶙峋。排污沟凝结成毒液墨池,渗透进大地血脉。化肥随雨水潜入水库,固体废弃物淋溶出毒汁,重金属阴影如瘟疫蔓延。土壤重金属污染指数揭示残酷梯度:市区>崂山>即墨>胶州>平度>莱西>胶南>黄岛。在沧口区楼山乡,红星化工厂的铬渣让土壤含铬量飙至150mg/kg(安全值<90)。种植的甘蓝叶片铬含量达0.21mg/kg,是对照田的五倍。钢厂边的徐家村小麦镉铬超标,孙家电镀厂旁的玉米铜铬富集。地下水系在无声崩溃。城阳镇34 眼水井遭铬污染,12 眼六价铬超标,三万人啜饮毒泉。即墨城关镇农田锌铬砷超标,平度污灌区小麦锌含量53.3mg/kg 突破安全线。

从土壤到作物,从井水到人体,最终在脏器沉积成定时炸弹。这些小螃蟹在毒潮中挣扎求存——它们滤食沉积物中的有机物,却在消化腺富集重金属。科学家发现招潮蟹体内镉含量可达环境浓度的300 倍,成为移动的生态警示器。

转折之光:从索取到共生的觉醒

七月的胶州湾,阳光烫着海面蒸起盐腥。王德顺蹲在锈迹斑斑的船头,手指划过“鲁渔养 038”的褪色漆字,铁锈粉末沾满指纹沟壑。二十年前这艘十二马力的铁皮船能拖回千斤鲅鱼,如今发动机舱却结满蛛网。“渔汛仨月不如从前一月多。”他对着海事局派来的年轻人说。那青年递过宣传册,封面上印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海浪把标语映得发蓝。船坞里的切割机尖叫起来时,整个渔村都在震动。王德顺的渔船被拦腰锯开,甲板装上玻璃幕墙,舵轮换成讲解台。首航那日,他摸着崭新的生态观光牌匾,喉咙里哽着三十年海风:“往后咱不捕鱼了,改捕故事。”游客们挤在船舱里,听他讲七十年代满舱银鳕鱼的盛景,讲九十年代网里捞起的死鱼泛着油光。有个孩子指窗外惊呼,众人望去——三只江豚正在船头破浪,背鳍切开的海面像液态翡翠。

崂山北九水的溪涧深处,碎银般的鱼群突然重现。洗衣妇人春娥记得,十年前这溪水漂着肥皂泡的尸骸,石缝里黏着洗衣粉结成的蓝绿色硬痂。如今她跪在青石板上捶打被单,棒槌惊起几尾柳叶鱼。“快看!银鳞子回来了!”溪边写生的美院学生雀跃着。春娥兜起衣襟擦汗,露出半块雕花肥皂:“洗衣粉坏水,鱼就活不成。”这话她重复了七年,从被人讥讽抠门,到如今全村改用无磷皂。

山雾漫过溪谷时,春娥挽着竹篮回村。篮底卧着淡青色的草木皂,飘散着松针与茶籽的清香。她路过村口小卖部,老板娘正把最后几袋洗衣粉塞进库房角落。“城里人专门开车来买咱的手工皂哩。”老板娘赧然笑着,“说是溪里的银鳞子认得这味道。”

青岛啤酒厂的水处理池里,金鱼正啄食厂长李建国投下的饲料。这些鱼游弋的水,三个月前还是泛着泡沫的酿酒废水。“每滴废水都得脱胎换骨。”他指着曝气池里翻腾的浪花。

三年前奠基仪式上埋下的时间胶囊,此刻正躺在池底——里面封着旧厂排污口的最后一个阀门。

黄昏的厂区飘起麦芽香时,李建国总爱在水池边独坐。某次新员工培训,年轻工程师质疑水处理成本太高,他沉默着舀起一瓢再生水饮下。人群霎时静寂,只有金鱼甩尾溅起水声。“1950年建厂时,酿酒用的是崂山矿泉。”他看着池面浮动的夕阳,“今天我们治水,酿的是子孙的活路。” 厂史馆最显眼处挂着褪色的环保标语,玻璃罩里陈列着更沉重的证物:1987年因污染被罚的文书,2001年毒死芦苇的废水样本。讲解员每次走到这里,总见参观者俯身细读那些泛黄的检讨书,光影在罪证上缓缓爬行。

观光船的汽笛惊飞海鸥时,王德顺的解说词随浪起伏:“瞧见礁石上青灰点没?那是屎蟹子在开会。”游客纷纷举起相机,有个穿水手裙的女孩问:“它们真能吃污染?”黄昏收船后,老船长常独自绕到沧口湾。潮水下传来细碎声响,千万只招潮蟹正吞吐泥沙。去年冬天他在这里救下搁浅的斑海豹,如今那家伙总在望见船影时跃出水面,湿漉漉的眼睛映着晚霞。某次生态局的快艇经过,专家举着仪器喊:“王叔,您这片的蟹穴密度全市第一!”雨夜他梦见年轻时拖网捕蟹的场景。铁蟹钳撕破渔网的刺啦声,混着如今观光船孩童的笑语。惊醒时老伴嘟囔:“又梦见蟹将军了?”窗外月光漫过床头,照着他花白鬓角上的汗。二十年前那场赤潮卷走的何止鱼虾,还有渔人眼里的光。啤酒厂的鱼池在这个夏夜迎来贵客。放生的斑海豹幼崽追逐着锦鲤,尾鳍拍碎一池星月。保安老张打着手电巡逻,光束扫过厂长办公室窗口——李建国正在昏黄台灯下书写什么。后来工人们在池边发现块小木牌,上面刻着:“此处游鱼饮用的,曾是毒水。”

白露时节,王德顺带着孙子在滩涂埋下时间胶囊。男孩放进塑料螃蟹玩具,老人却塞进片斑驳的渔船铁皮。“等海更蓝时挖出来。”他教孩子用盐度计测水质,银鱼在量杯里闪成一道流星。春娥的草木皂进了景区商店,标签印着崂山溪银鱼的简笔画。有游客认出她就是溪边洗衣妇,求合影时羞得她直往竹篮后躲。而啤酒厂的水处理池成了新婚夫妇的取景地——新娘婚纱曳过池边时,惊起的金鱼跃过“再生水养鱼区”的标牌。初雪飘落胶州湾那日,王德顺的观光船迎来特殊乘客。李建国带着工人来听生态课,春娥挎着竹篮送来新制的手工皂。老船长突然指向远海:“看!虎头鲸!”众人涌向左舷,只见墨蓝海面上浮起喷涌的水雾柱,恍若天地间竖起的银色惊叹号。海风裹着雪粒灌进衣领时,李建国想起办公室那幅褪色的标语。此刻它正在心底重新镀亮,像月光漫过沧口湾的蟹穴,像银鱼穿透北九水的溪涧,像发酵罐里缓缓苏醒的——酒花与浪花同源的永恒记忆。

微观革命:小螃蟹见证的生态重建

青灰色的小工程师,海风卷着咸涩拂过沧口湾的黄昏,礁石滩上泛起细碎的响动。无数青灰色的小身影从石缝里溜出来,举着玲珑的螯钳,在夕照里奔走如飞。赶海人唤它们“屎蟹子”,这名字沾着土腥气的亲昵。二十年前的盛夏,我见过游人捉了它们囚在塑料瓶中,不多时便成了僵硬的尸体。而今故地重游,却见孩童们俯身用手机镜头追逐蟹群,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对同伴耳语:“老师说它们是海的清洁工呢。” 潮水退尽的滩涂上,招潮蟹的洞穴星罗棋布。每个洞口都堆着新掘的沙粒,像微缩的火山口冒着生机。王德顺老汉蹲在礁石上抽旱烟,烟锅指点着这片蟹穴之城:“这些小东西是沧口湾的再造父母。”烟灰簌簌落进潮痕里,漾开岁月的涟漪。

显微镜下的胶州湾沉积层,正上演着惊心动魄的蜕变。十年前那些墨汁般的淤泥里,重金属如毒蛇盘踞,氰化物似幽灵游荡。而今在亿万微生物的啃噬下,毒素的疆土节节败退——六成重金属化作尘埃,近乎全部的氰毒被瓦解成清泉。

这份奇迹的见证者陈博士,常在实验室通宵守着电子屏。当最后一簇氰化物分子在菌群围攻下崩解时,他看见荧光屏上绽开碧蓝的波纹,恍若听见大海的叹息。海泊河口的芦苇荡在五月疯长成绿色屏障。风过时,青翠的浪涛发出沙沙絮语,根茎却在淤泥深处编织着无形的巨网。

环境工程师小林做过实验:取一罐污浊的河水倾入芦苇根系,二十七分钟后,泻出的水流竟澄澈如泪。他剖开一截芦苇根,乳白的汁液渗出草木清香,“每公顷芦苇年吞二十三吨污秽,根须里沉淀的铅镉能铸成警钟。” 四角蛤蜊的贝壳在晨光中闪着珠光。这些绝迹三十年的贝类,如今又星星点点缀满滩涂。老渔民记得它们消失的那个夏天——海水泛着诡异的铁锈红,死去的蛤蜊张着空洞的壳,像被毒焰燎过的花瓣。

而今贝壳层层叠叠的年轮里,深色暗纹止步于2015年,此后舒展成流畅的银弧。更壮观的复苏在浅海悄然铺展:大叶藻的碧色藤蔓缠绵成百里长城,幼鱼群穿梭其间,把阳光撞碎成跳跃的金箔。招潮蟹的洞穴深处藏着生态秘辛。陈博士的团队用内窥镜探查蟹洞,镜头里展现着精妙的循环:青灰色的小工程师用螯足将污泥推至洞口,阳光便将毒物慢慢分解;它们的粪便滋养着特殊菌群,如同微型焚化炉般吞噬石油污染物。最令人称奇的是蟹群夜归时的盛况——潮水漫过滩涂的刹那,万千洞穴吐出细密的气泡,将沉积层深处的毒素翻搅上来,交给月光与微生物共同涤荡。

七月暴雨后的清晨,我在沧口湾遇见采集蟹苗的小学生。戴红领巾的男孩捧着玻璃罐,里面两只招潮蟹正挥舞螯钳。“我们要把蟹宝宝养大,放回湿地当清洁工。”他的眼眸亮过初阳下的海平面。不远处的观测站里,陈博士指着卫星云图上的胶州湾微笑:“十年前这里像块霉斑,现在蓝得能滴出水来。”夕阳熔金时分,我坐在海堤上看招潮蟹归巢。它们背着青灰色的壳,在余晖里奔走如跳跃的音符。那个曾囚禁蟹群的塑料瓶,早已化作孩童手中的观察罐。当最后一只小蟹隐入石缝,洞穴投下的阴影在滩涂连成神秘的星图。潮声渐起时,忽然懂得这些卑微生命为何被称作工程师——它们用螯足丈量重生之路,以洞穴浇筑净海之基,将人类亏欠海洋的罪孽,一寸寸偿还成碧波之下的璀璨生机。

月光漫过沧口湾的夜潮,招潮蟹洞隙里渗出细微的泡沫。亿万个气泡浮向海面,裹着分解殆尽的毒素,在浪尖碎裂成清冽的水汽。

共生纪元:潮汐间的永恒对话

黄昏的金辉浸染胶州湾。我坐在礁石上,看着这些青灰色小生命在霞光中奔忙。小女孩跪在湿沙上,手机镜头对准石缝,她的母亲轻声提醒:“小心点,别踩到它们。”二十年前囚禁蟹群的塑料瓶,如今化作记录影像的电子设备。

老渔民王德顺收了观光船,指着远处海平面:“看那水色,蓝得像我小时候。”他说的蓝,是溶解氧回归正常的海之底色,是重金属阴云消散后的天空倒影。青岛啤酒厂的水处理池反射着星光。金鱼在再生水中摆尾,它们的鳃丝过滤着曾充满铬盐的液体——这循环隐喻着城市的蜕变:每一滴废水都可能孕育新生。

小螃蟹不懂人类书写的环保法典,却在每个潮汐更迭里履行生命契约。当游客镜头对准它们凸出的黑眼睛,那反光中映照的不仅是礁石与海浪,更是一个文明从征服到共生的史诗性转折。海潮拍岸,如大地平稳的呼吸。招潮蟹举起螯足,在月光下跳起永恒的舞蹈。它们脚下,曾被工业废渣掩埋的滩涂,如今铺满了细沙与贝壳的碎片。在这无声的潮声里,青岛重写了与海洋的誓言——不再有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只有潮涨潮落间,永恒的共生。

(作者:邝红运;优秀奖)

责任编辑:郭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