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腾、聚

产业新风 |  2025-12-26 16: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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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上好政策了。”他轻声地说。

1992年,费县探沂镇。

市场经济的号角还没彻底在这片革命老区吹响。王振业像往常一样扛着镢头下地,晌午的天,背脊晒得发烫。他抹了把汗,抬眼望向远处山上成片的杨树林,又弯下身挥起镢头刨了几下,终于,翻找到几颗花生。今年雨水少,庄稼收成不好,他轻叹了一口气。

隔天,王振业推着独轮车,吱吱呀呀走十几里路,把地里新收的几口袋花生运到城里换钱。在喧闹杂乱的批发市场一角,他看见几个装卸工人,正从一辆敞篷货运三轮车上卸东西。那是几块压得紧紧实实方方正正的板子,表面像是覆了一层光滑的、质地均匀的薄木片。他认得木头,却认不得这东西。只听见旁边有人小声议论:“胶合板,南边来的,值钱着呢!”

他把独轮车往路边一横,凑近了看,又帮着搬了几块板,和卸货的工人聊了起来。一个穿工装的小伙子告诉他,板子是从广东运来的,听说老板是个台商,在东莞建了个胶合板厂,从德国引进了个“辛”什么的生产线……

“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看准了的,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那天晚上,收音机里滚动播放着邓小平同志的南方谈话。王振业破天荒地没睡着,脑子里想的都是白天那几块板子。

开个板材厂吧!

念头在心里盘算了几天,王振业去找了老蔫。老蔫是他村里从小玩到大的伙计,人老实得像块“榆木疙瘩”。此刻他正在猪圈前喂家里仅有的一头老母猪。王振业站在他旁边,沉默了很久,才哑着嗓子开口:“老蔫,跟我干点别的吧。”接着两人又去找了村西头的李麻子。李麻子年轻时走南闯北,胆子大,点子多,王振业把在城里看到的、听到的,前前后后地讲了一遍。李麻子一双小眼睛滴溜转,盯着他半晌没说话,最后猛地一拍大腿:“管他的,干了!”

几人东家挪,西家借,凑齐了二十四万元钱,1993年春天,探沂镇边上,他们用砖头和铁皮搭起了厂房。墙缝里钻进来的风透着湿木头特有的、带着点苦涩的清香。王振业、老蔫、李麻子,三个人围着那两台从南方一路颠簸运来的热压机和旋切机,嘴里啧啧有声:“乖乖,这铁疙瘩,咱哥几个就靠它了!”

他们买了辆柴油三轮车,王振业成了司机。天不亮,他把压好的板子用麻绳勒紧,一层层码在车斗里,堆成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山。一路上柴油机“突突突”,通往城里的土路坑坑洼洼,板子在车斗里摩擦、碰撞,车子和人摇摇晃晃。到了城里的板材批发市场,跟形形色色的商贩讨价还价,卸货,赔笑脸,汗水浸透了他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蓝布褂子,后背洇出一大片汗渍。

半年,仅仅半年。当初的二十四万元钱,连本带利回到了他们手中。

消息跑得比风还快。

“王振业那小子,真发财了!”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探沂镇连同周边几个乡镇,建起了大大小小的板材厂。一连几年,费县的旋皮厂、板材厂像雨后的藤蔓似的,迅速地向四周蔓延。两千家?或许更多。王振业的厂子也在扩大,添了几台新机器,招了几十个工人,厂门口挂上了“费县合成板厂”的牌子。1997年,王振业从浙江嘉善高薪聘请了两位厂长,又带着厂子的员工到浙江嘉善学了一个月的技术。日子似乎越过越不一样了。

二十几年过去了,临沂成了“中国物流之都”。王振业所在的探沂镇也凭借着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依托木业产业,一跃成为全国重点镇、中国木业特色小镇。

繁荣之下是暗流涌动。

板材厂一多,市场竞争也大了起来,牌子越来越杂,胶合板的价格压得越来越低。大大小小的厂子扎堆作业,有环评手续的没几家,镇上卡车进进出出,到处是木屑和尘土,王振业厂里的工人老张,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他私下里跟工友抱怨:“这喉咙里,像塞了把木渣子。”更让人犯愁的是,有的厂房是石棉瓦搭的,一下大雨,雨水就顺着缝隙处往下漏。镇上来过好几次人,指着直漏雨的顶棚和耷拉在半空的湿电线,叫厂子的负责人去开会。

变化说来就来。王振业和几家板材厂的老板又被叫去镇上,县里下了通知,要搞连片整治,他们那片厂子都得拆。

“咋办?”消息在探沂镇的木业圈子里迅速传开。连着好几天,镇上几家板材厂的老板天天都到王振业这儿来,大家坐在一起,个个唉声叹气,“老王,这厂子可都是咱半辈子的心血啊,说拆就拆?”

王振业坐在他那张藤椅上,没多说话,只是给来人递烟倒水。当年他带头开厂子,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节骨眼上,大家都在等着看他怎么办。

那天傍晚,他一个人来到厂房,磨了茧子的手指摩挲过那截刚旋下来的杨树皮,他望着厂房外灰扑扑的天和林立的烟囱,在厂门前站了许久,最后拨通了电话:“喂,镇长吗?……上次您提的那个连片整治,我想再仔细问问……”

“老王啊,我就知道你会打来。”镇长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是,镇长。上次您说了这事以后,说实话,我这心里真没底。拆厂子重建不是小事,咱镇上的老百姓可都靠这一行吃饭……”

“我理解,老王。”镇长的语气很诚恳,“所以政策才要讲透。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或者我去你厂里?”

“我这就去找您!”王振业立刻说。

天擦黑,镇政府的灯还亮着。王振业进去时,镇长正对着墙上挂着的规划图沉思。看到王振业,便示意他坐下,又倒了杯热水。“老王,咱直说。”镇长指了指图纸,“你看,镇上这些厂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搞土地集约利用,就是把这些零碎地腾出来,归拢到一块儿。跟种地一个理儿,小片儿不成气候,连成片收成更好。”

“再说污染。”镇长语气沉了沉,“大家这些年钱是赚了,但你去河沿走走,还有咱小时候的样吗?上级定了调,‘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老路走不通了,咱费县要发展,也得山清水秀!”

见王振业没说话,他语气缓了缓继续说:“老王啊,眼下咱镇的木业产业看着是规模不小,可拳头产品少。省里号召新旧动能转换,咱镇木业也得走转型升级这一步。连片整治,拆旧建新,都搬进规划好的园区,就为这个。”镇长顿了顿,指关节敲了敲桌面,“省下的地,复垦还林也好,发展其他绿色高新产业也好,都是活路。进了园区,污水管网统一铺,除尘、废气处理设施统一建,达标排放,大家分摊,成本低,效果看得见。这还不是最要紧的,”他声音沉了点,“关键是产业得往上走。你瞧这块地,咱建标准厂房,搞共享研发中心,弄物流仓储,政府帮着大家招商引资,引进自动化、智能化生产线,向中高端板材加工转型……这不光是为了环保,更是为了咱镇、咱县,甚至全临沂木业产业的长远打算啊!”

“懂了。拆,是为了更好地活。”王振业抬头,“是好政策。咋弄?”

……

第二天,王振业把大家叫到厂子里。院里挤满了人,他抽了几口闷烟,终于开口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机子还是十几年前的那批,靠着初级板现在挣不到钱了,咱镇上的厂子占着好地皮,烟囱冒黑烟,污水往河里淌,把老祖宗留下的地儿都污染了,要么转型升级,要么关门!县里说的对,‘小散乱污’是死路,不能再走了!”

“行!拆!”人群中,一个声音率先响应,是当初第一个跟他创业的老蔫。

“钱呢?新厂新设备多久能回本?”老赵开的是小作坊,他嘀咕说。

“就是啊,俺和俺家那口子都在厂里上班,厂子拆了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吗?”村里的王婶抱怨道。

……

有人反对,有人支持,说啥的都有。

半晌,隔壁厂老张说话了,“断腕求生!拆旧的、建新的,咱听政府的,向空间要效益,大家聚一起干!”

连着好几天,王振业和几家板材厂的老板到县里去问政策,看图纸,算细账。当听到“作价入股”“货币补偿”“异地置换”“联合开发”这些灵活法子时,老赵两手“啪”地拍在自己大腿上,脸上憋了几天的愁云一扫而光:“好!好!这政策对路!这下厂子有‘活路’了!”

同行的几个人回到镇上,把县里的政策又一五一十地讲给大家听,当地几家规模大的厂子一拍即合,牵头成立了“探沂镇木业协会”。几天后,县里派了工作组下来,带着木业协会一家家工厂跑,摸底数、听诉求,进行资产评估。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法子。不想入园的给补偿,想入园缺资金的银行专门推出了专项贷款。园区还设了个项目服务办公室,几个年轻人常驻,专门帮着跑土地、跑规划、跑环评、跑贷款手续,厂子的事他们真当自己的事办,担忧的声音越来越少。

就这样,探沂镇木业集聚区破土动工了。推土机轰鸣着铲平了昔日散乱的旧厂房,新厂房拔地而起,规划得方方正正,道路宽阔笔直。27家股份制高档板材加工企业在这里落地集聚,集聚区总建筑面积38.7万平方米,容积率由不足0.3跃至1.2以上。王振业成立的“鲁盈木业”作为县里重点扶持的“龙头”企业,第一批获准入园。

搬迁入园那天,王振业和企业的几个员工在园区转悠。园区到处铺了柏油路,设置了生产区、办公区、生活区、仓储区和停车场,生产区和仓储区全是二层三层的标准化厂房,办公区和生活区则是四五层高的小楼,白的墙,灰的顶,一个个排开,像码好的豆腐块,好看得嘞!停车的地方划了线,数不过来,少说得有六七百个。

“哪天你们真得去看看,是比以前好了不少。”那天晚上,王振业和老婆儿子说道。“咱以前那个厂房,到处堆着板子,走路都绊脚。县里统一规划的这个新地儿,崭新的钢结构车间,宽敞,说话都有回声。”王振业扒拉了两口饭,抿了一口小酒后,心里开始盘算接下来要咋干。

引进了一批新设备。自动化原木剥皮机、数控旋切机、机械臂……全是智能化的大家伙。周师傅看着拆解装车的老旋切机,有些犯愁:“老板,咱用了半辈子的家伙什,说换就换?这新机器,它认咱这双老手么?”

王振业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力握住周师傅沾满旧木屑的手:“老周,现在全国都在讲‘新旧动能转换’,旧动能说白了就是咱之前的老路数,拼排放、拼资源、拼劳力,干的活累不说,质量效益还不高。这些新机器,能让咱们的木头,变成带着智能、飘着木香的‘金疙瘩’,飞出山窝窝!”

一年后,王振业和入园的企业实实在在地尝到了甜头。政府当初许诺的没落空,他们积极帮助企业进行技术改造和创新升级,提供技改补贴、人才引进等政策支持。协会组织企业开展了不少技术交流和培训活动,连老周他们这些老师傅也能轻车熟路地操作那些智能的大家伙。不仅如此,园区管得严,那种高耗能和环保不达标的企业进不来,镇上环境都好了不少。

更让大家想不到的是,厂子和厂子挨得近了,生意也顺了。楼下做基材,楼上就能贴面、压花,再运到隔壁园区做成品家具还不到半天时间,省足了运费和工夫。不仅如此,通过政府牵线搭桥,他们还真与TATA门业、莫干山、兔宝宝、千年舟等知名的家居企业合作上了,订单翻了番,年底盘账,大家不仅没亏本,收益还噌噌地往上蹿。当初一起入园的几个伙计高兴地嘿嘿直笑:“镇上说什么‘腾笼换鸟’,还真让咱腾对了!”

2023年,王振业的公司荣获了“国家级高新技术企业”称号。这天,他陪着几个外国客商参观新生产线,走到展示区时,指着一块玻镁板,言语间透着自信地说:“我们是临沂首批通过CARB认证的企业,这是我们自主创立的品牌,是国内“玻镁板十大品牌”之一。”

2025年夏。王振业站在人群中,看着一件件印有“费县制造”和“鲁盈智造”双重标识的高端定制家具正在封装,他转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这是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用咱自己的品牌,自己设计,自己造!”

傍晚,王振业和家人沿着公园河畔漫步。他看着周围蓬勃的绿意和静静流淌的沂河水,深切地感受到了时代发展带给他的观念上的转变。是啊,当初镇长说得对,金山银山,其根基深深扎于绿水青山中,而真正的绿水青山,必定要靠持续的发展动能和不断的改革创新来守护。

王振业眯起眼睛,“赶上好政策了。”他轻声说。

身后,车间内的智能流水线在24小时运转,费县的木业产业在土地集约节约路径下,正携着沂蒙山的风与沂河的水汽,沉稳地走向未来走向世界。

(作者:高乐;优秀奖)

责任编辑:郭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