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沂河谣
产业新风 | 2025-12-26 16:41:17
我的血脉深处,蜿蜒着一条河。它并非名川巨渎,却以最私密的姿态,浇灌了我的童年,更在时代的浪潮中,成为一部齐鲁大地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流动史诗。它发源于邹东凤凰山北麓,初始的泉涌,是大地最细微的脉动,于嶙峋石罅间渗出,聚成一线清泠。这涓涓细流,跌宕于陡峭的崖壁,迂回于盘错的根须,吸纳沿途的山露、地气、落叶的腐殖,如同生命在艰涩中积蓄力量。当它挣脱最后一道山峡的束缚,涌入颜母庄坦荡的怀抱,仿佛瞬间完成了某种神秘的蜕变,以无可阻挡的姿态折向西北,浩荡而去,汇入孔子湖(尼山水库)。
它的浩荡,竟穿越了千年的烟尘,引得那位伫立于尼山之巅的智者,发出了穿透时空的浩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声叹息,不仅是对时间本质的洞悉,也仿佛是对这条河流未来命运的某种隐喻——它终将与无数河流一样,汇入时间与变迁的汪洋,而在齐鲁大地,这变迁正被赋予崭新的内涵。
不知何时,这条日夜绕村而行的河流,被乡亲们亲切地唤作“小沂河”。它目睹了祠堂香火的明灭,见证了村庄茅屋变瓦舍,亲历了战火的灼烧与和平的炊烟,它自身,就是一部流动的村庄史,承载着一代代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也默默滋养着沿岸的生灵。
自然生态之美的底色:童年的清澈乐章
先民择此而居,这一湾活水,无疑是最具说服力的理由。它四季不涸,清澈得令人心颤。站在岸上,河底的纹理清晰可辨:细腻的金沙铺陈,五彩斑斓的卵石如星辰散落,水草是柔曼的舞者,随流摇曳。成群的鱼儿是水中的精灵,倏忽聚散,银鳞闪烁,时而静止如沉思,时而箭射般惊起一簇细碎的水花,将整条河的生机都搅动得活泼泼的。这清澈,是生命最初的底色,是人与自然契约的明证,是齐鲁大地未经侵扰的生态之美。
一座石砌的漫水桥,横卧河上,是村庄连接山外世界的脐带。桥头,一块石碑傲然矗立,碑上“颜母故里”四个擘窠大字,筋骨遒劲,赫然是晚清康有为的手笔。康氏曾两度造访,心怀敬仰,留下墨宝,一为“古昌平乡”(今存尼山书院),一即眼前此碑。石碑不仅标记着地理,更沉淀着文脉,也无声守护着一方水土的清宁。
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穷凶极恶的日寇铁蹄曾踏至此地。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触及村口这方镌刻着圣贤母源的石碑时,竟也流露出异样的神色,在一种莫名的震慑下,深鞠一躬,绕道而去,转而扑向邻近的官庄肆虐。颜母庄,竟因一块石碑,在血雨腥风中得以幸存。这近乎传奇的一幕,为石碑披上了神性的外衣,仿佛冥冥之中,有文脉的力量在庇佑着这片土地的子民,也庇护着这片山水。
彼时的小沂河,其澄澈几近神迹。掬一捧入口,是沁骨的清甜。赤足立于浅滩,能清晰看到脚趾间细腻沙粒的流动,彩石上斑斓的纹路,以及水草缠绕脚踝的微痒。鱼群倏忽来去,或悬停如沉思,或追逐嬉戏,搅动一河碎银。它们的自由,是河水健康的徽章,是生态平衡最生动的写照。
盛夏的小沂河,是这酷热中的清凉圣境,是自然赋予的天然空调。
那时,我常揣一卷心爱的诗集,踱至河边,寻一处浓荫匝地的岸坡坐下。耳畔是鸟雀的啁啾与蝉声的嘶鸣,它们共同谱写着盛夏的狂想曲。河水清凉的气息弥漫周身,隔绝了尘世的燠热与喧嚣。困倦了,便仰卧在细软如缎的沙滩上,透过枝叶的缝隙,看云卷云舒,思绪也随着云朵飘向未知的远方。整个身心,被天籁温柔包裹。这是童年最奢侈的享受,是人与自然最亲密的幽会。
燥热难耐时,便赤条条地潜入河中。清凉的河水瞬间温柔地涤荡着每一寸燥热的肌肤。我仰浮在水面,任水流托举。奇妙的是,你会清晰感觉到身下的沙粒在随水流悄悄溜走,带来一种微妙的、令人心痒的陷落感。不过片刻,身体下方便被淘出一个温柔的沙窝,整个人缓缓下沉,仿佛被大地之母温柔地拥入怀中,那种奇妙的包裹感与无拘的自由,令人沉醉忘归。
河的两岸,是葳蕤的绿色长廊。垂柳依依,万千柔条拂水,如少女浣洗的青丝;白杨挺拔,枝干笔直刺向苍穹,如守卫家园的哨兵。野芹菜、野豆芽、薄荷、艾草……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在树荫下、河滩边肆意生长,如同大地编织的锦绣地毯,它们不仅装点着河岸,更以其发达的根系,默默固守着水土,是河流最忠诚的卫士,是天然的生态屏障。
浅水处,是芦苇的王国。它们密密匝匝,织成一片青纱帐,风过处,万顷碧波荡漾,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沙”声,如无数精灵在低声絮语,为河湾平添几分幽邃与神秘。这里,是生灵共栖的乐园。黄鹂的清啼、翠鸟的蓝影、啄木鸟的叩击、白鹭的优雅、喜鹊的喧哗、红隼的矫捷……各种羽色、各种鸣声的鸟儿在此筑巢、觅食、繁衍。苇丛深处,隐藏着一个个用草茎精心编织的摇篮,里面安卧着带斑点或纯色的鸟卵,孕育着新生的希望。野兔在草丛中倏忽掠过,刺猬在月夜下蹒跚,狡猾的狐狸和憨厚的獾,偶尔在夜色中留下惊鸿一瞥。它们才是这片河岸湿地真正的主人,遵循着古老的自然法则,生息繁衍。小沂河,是这片土地生物多样性的摇篮。
当汛期挟着暴雨来临,温顺的小沂河瞬间化身为暴怒的巨龙。山洪裹挟着泥沙、断枝,咆哮着冲下沟壑,水位暴涨,顷刻间便齐平了两岸。往日的温柔荡然无存,唯余浊浪拍岸,奔涌向前。人们面色凝重地望着这脱缰的洪流,惊叹于自然伟力的同时,内心也充满了对无常的敬畏。
浑浊的洪水退去,表面平静,水下却可能暗藏深沟险坎。我的童年,便有一次惊心动魄的历险。一次随众人捕鱼,只顾盯着水中的鱼影,脚下一滑,瞬间坠入一个被洪水冲蚀的深坎。浑浊的河水瞬间没顶,口鼻呛入腥涩的泥水,胸口窒闷欲炸。求生的本能驱使我拼命挣扎扑腾,万幸在慌乱中双脚蹬到了坚实的田埂,头颅猛地探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劫后余生的空气,那濒死的冰冷与恐惧,如附骨之疽,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这条河,给予我欢乐,也教会我敬畏。
自那以后,母亲便筑起了无形的藩篱,将我牢牢“囚禁”在远离河岸的院落。然而,河边那永不停歇的召唤——伙伴的欢笑、水花的清凉、捕鱼的诱惑,像魔咒般难以抗拒。我总在母亲下田劳作的间隙,偷偷溜向那魂牵梦萦的水畔。待母亲归家寻我不见,那混合着后怕与愤怒的责打,便成了我一次次冒险后必然偿付的代价。河水的魔力,远胜于皮肉之苦。它是我童年无法割舍的乡愁。
当酷暑的喧嚣渐次平息,秋风便为小沂河披上了沉静睿智的外衣。河水变得格外澄澈、透亮,像一位饱经世事的老者,从容流淌。两岸的田野,是大地捧出的金盘。沉甸甸的谷穗谦卑地俯首,向哺育它的土地致谢;高粱则似饮醉了秋阳,涨红了脸膛,在风中摇曳生姿。秋风起,落叶纷飞,黄叶、红叶如同无数彩蝶,翩翩旋舞,最终在河岸、在水面,结成一本本厚重而斑斓的自然诗集。河水载着这诗篇,缓缓涌动,使得河岸在秋的沉淀中愈发显得宽厚而富有底蕴。这是丰收的季节,也是河流休养生息的宁静时光。
晨光熹微中的小沂河,常笼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氤氲朦胧,宛如在水一方的窈窕淑女,影影绰绰,可望而难即。夕阳熔金时分,河畔那片浩荡的芦苇丛最为动人。夕阳的余晖将芦花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继而化为耀眼的银白,随风起伏,如雪浪翻涌,又似万千思绪在天地间飘摇。这“蒹葭苍苍”的意境,为秋日的河岸涂抹上最浓郁、最隽永的诗情画意,是自然馈赠的无价美景。
人们感念着小沂河岁岁年年的馈赠,将河岸丰茂的草料仔细收割,垛成高高的草垛,堆满农家院落。这些带着河水气息与阳光味道的草料,将在凛冽的寒冬里,化为灶膛的暖焰和牲畜的温饱,是河流对家园最质朴的守护。人与自然,在循环中相依。
小沂河给予的,岂止是四时流转的美景?它是我童年的乐园,是嬉戏的疆场,是幻想的温床。在它的波光里,我追逐过鱼虾,建造过沙堡,聆听过水声讲述的古老故事;在它的臂弯里,我仰望过星空,编织过关于远方与未来的梦。它承载了我生命最初、最纯粹的欢乐与惊奇,那些与水亲近的点点滴滴,早已融入血脉,成为我精神版图上最温柔的故乡印记。
发展方式之殇与思想理念之困:河流的悲歌
然而,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这流淌的故园之歌,竟喑哑变调,直至伤痕累累,面目全非。仿佛一夜之间,河床被贪婪的巨口啃噬殆尽!那些历经千年流水淘洗、积淀而成的洁净河沙,被疯狂地挖掘、盗采,以令人心悸的速度消失。曾经丰沛的水流日渐萎缩,终至断流。那曾经日夜不息、泠泠作响的歌谣,戛然而止。河床袒露着丑陋的疮疤,像大地被撕开的、无法愈合的伤口。这是发展方式之变的歧途,是“靠水吃水”的短视与掠夺。
更深的痛楚接踵而至。两岸那些曾如绿色长城般护卫河流的树木——垂柳、白杨、杂木……被无情地砍伐殆尽。失去了根系的庇护,河岸在风雨中迅速崩塌、流失。每到雨季,狂暴的山水裹挟着泥沙,在裸露的河床上切割出纵横交错的深沟,如同老人躯体上遍布的、触目惊心的褶皱和伤疤。那曾经浓荫蔽日、鸟语花香的河岸,沦为一片荒芜、破败、了无生气的土丘。生态屏障的崩塌,加剧了自然的创伤。
随之消亡的,是那曾经喧闹的生灵世界。婉转的鸟鸣、聒噪的蝉声、如鼓的蛙唱……这些天籁之音,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掐灭,隐匿无踪。大片大片的芦苇荡消失了,那些赖以栖息的翠鸟、白鹭、野鸭,失去了家园,不知所终。生机勃勃的湿地乐园,死寂一片。生物多样性的丧失,是生态崩溃的警钟。
取而代之的,是河岸上如毒瘤般冒出的和大大小小的养猪场、养鸡场,以及油烟弥漫、污水横流的各式餐馆。发展方式的扭曲,在此刻暴露无遗。未经处理的粪便、油腻的泔水、刺鼻的化学洗涤剂,混合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垃圾、腐烂的废弃物,毫无顾忌地倾泻入干涸或仅存污水的河床。河水变得黢黑、黏稠,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美丽的小沂河,我的母亲河,在短短数年间,被蹂躏得奄奄一息,曾经的光彩与灵性荡然无存。每每念及此,心口便如被钝刀反复切割,那是一种目睹亲人被戕害却无力阻止的深重痛楚。这痛楚,是千万个在粗放发展中伤痕累累的乡村的缩影。
“两山”理念照进现实:齐鲁大地的绿色觉醒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如同一声春雷,响彻神州大地,这科学的箴言,也为濒死的小沂河带来了涅槃重生的曙光。思想理念的深刻变革,开启了齐鲁大地发展方式与自然生态的崭新篇章。
近年来,在山东省域内大力推进生态文明建设、践行“两山”理念的宏大背景下,在当地政府坚定决心和持续投入下,一系列旨在恢复河流生态、改善民生的综合治理工程,如同春风化雨,浸润着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小沂河桥涵重建、病险河段除险加固、河道疏浚清淤……一系列扎实的工程夯实了基础。“河长制”的全面落实,让守护河流有了明确的责任人。更为关键的是,以生态修复为核心的“小沂河景观提升工程”全面启动,这成为山东省“山水林田湖草沙一体化保护和修复”在基层的生动实践。
拦水坝次第筑起,抬升了水位,蓄住了雨水资源。昔日被干渴折磨的农田,盼来了汩汩清流,浇灌的难题迎刃而解。这是生态效益向经济效益的直接转化。河岸采用生态砌石等技术进行护坡加固,既稳固了岸线,又为水生植物和微生物留下了生存空间,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智慧。一场规模浩大的“植绿”行动在两岸展开。杨柳依依,重新在岸边垂下绿丝绦;各类乔木、灌木、地被植物,层层叠叠,渐次成林。“林长制”的推行,确保了每一片新绿的守护责任。绿色,这生命最基本的色彩,终于重新覆盖了曾经丑陋的伤疤。
同时,道路硬化拓宽,新架桥涵,基础设施的完善打通了发展的脉络。政府着力引进生态友好型产业,优惠政策如磁石,吸引着绿色企业落户。它们不仅带来了就业机会,增加了乡亲们的收入,更关键的是,将发展的理念与生态保护紧紧捆绑在一起,让乡亲们在守护绿水青山中,真切地收获了金山银山。发展方式实现了从“竭泽而渔”到“养水育鱼”的根本转变。曾经的养殖大户张大爷,在政府引导和补贴下,拆除了河边的猪场,利用良好的生态环境办起了农家乐,主打“沂河鲜鱼”和有机蔬菜,收入远超从前污染养殖。像他这样转型成功的村民,成为“两山”理念最朴实的代言人。农村人居环境整治的深入推进,彻底清理了河岸的污染源,污水处理设施的建设,阻断了污水直排的路径。
如今,当我再次驻足河畔,泪水几欲夺眶。那句描绘治理蓝图的顺口溜——“一河清水,两岸植绿,三季有花,四季常青;打上拦水坝,从下往上看,瀑布连瀑布;从上往下看,水库连水库”——正在变为触手可及的现实。水质监测显示,小沂河已稳定达到Ⅲ类水标准。消失多年的鲫鱼、草鱼重现身影,水草丰茂,蜻蜓点水。最令人心旌摇曳的,莫过于那久违的白色精灵的回归。“沂河水清白鹭飞”!在重新变得澄澈的河面上,在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水镜里,一群群银白色的鹭鸟,如同圣洁的舞者,从修复的湿地中翩然起飞。它们舒展着优雅的长颈和双翼,轻盈地掠过淡淡的水汽,在天地间划出自由的弧线。这灵动的白,是生态恢复最动人的注脚,是河流重获新生的宣言,为家乡的小沂河,重新镶嵌了一道失而复得的、摄人心魄的风景线。这是自然生态之变最直观、最诗意的成果。
动人事迹:守护者的身影
在河岸新植的柳林旁,常能看到一位叫刘青山的老人。他是村里退休的老支书,也是小沂河变迁最执着的记录者。在河流被污染最严重的年月,是他一次次拿着相机,拍下触目惊心的画面,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跑镇上、找县里,大声疾呼。治理工程启动后,他自发当起了义务监督员,风雨无阻地在河边巡查,劝阻偷排,制止破坏树苗的行为。他说:“看着河一点点干净起来,鸟飞回来,比我当年当支书时村里通电通水还高兴!老祖宗留下的风水,不能毁在咱手里。”他的坚持,是无数基层环保志愿者默默奉献的缩影,是“两山”理念深入人心的体现。还有像返乡大学生李娟,利用电商平台,将村里依托好山好水种植的有机小米、山核桃卖向全国,打响了“圣人故里生态农品”的品牌,带动了乡亲们增收。他们的故事,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指引下的最生动写照。
尾声:流淌的启示录
这条河,从幽谷的私语到平原的浩歌,从清澈的童年乐园到污浊的发展之殇,再到如今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指引下充满希望的复活重生,它流淌的,不仅是水,更是故园的命运,是一部浓缩在河床上的、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深沉史诗。它见证了齐鲁大地在“两山”路上的深刻蜕变:自然生态之变,从伤痕累累到生机盎然;发展方式之变,从粗放掠夺到绿色共生;思想理念之变,从短视索取到敬畏守护。
小沂河复活的歌谣,是大地愈合的脉搏,是“两山”理念在齐鲁沃土上结出的甘美果实,更是我们回归本源、永续发展的启示录。当白鹭的翅膀再次掠过沂河的清波,当孩童的笑声重新在绿岸间回荡,我仿佛听见,那条从历史深处流淌而来的母亲河,正以崭新的韵律,应和着时代的最强音: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韵律,正沿着千千万万条“两山路”,在齐鲁大地上,澎湃不息。
(作者:李兴甲;优秀奖)
责任编辑:郭丽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