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青山不负人

第一章 伐树的夜

1987年的夏天，济南南部山区的雨下得特别暴烈。

张卫东攥着油锯的手柄，指节在白铁与木柄的磨压下泛出青白，仿佛嵌进了骨头里。油锯的轰鸣盖过了雨声，他盯着眼前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褐色树皮上深刻的裂纹蜿蜒交错，像是老母亲在灶台烟火里熬煎出的、盛满岁月风霜的皱纹。

不远处的山坡上，几处醒目的斑驳泥土裸露着，如同被粗暴撕开的绿色皮肤，那是上个月刚刚伐尽的一片林子留下的残骸。一辆满载粗壮原木的解放牌卡车正喘着粗气，在泥泞路上挣扎前行，车轮碾过沟壑，搅起浑浊的泥浆，甩在路旁歪斜的标语牌上——“先致富，再修路，青山献宝靠大树！”红漆大字在泥水的冲刷下模糊流淌，像一张扭曲的笑脸。

“卫东，傻愣着干啥？这树能顶十根上好的房梁！你没瞧见村小学那几间破屋？下雨就漏，娃们的书本都快泡烂了！”队长的吆喝划破油锯的嘶鸣和雨幕，针一样刺进张卫东的耳膜。

这棵老槐树是村里的“树王”，据老人讲，朱元璋当年讨饭路过，还在它巨大的树荫下歇过脚。可1987年的中国，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得人心发烫，“要想富，先砍树”的口号像漫山疯长的野草，缠绕着每一个急于摘下贫困帽子的村庄。村小学的那几间土坯房早已摇摇欲坠，漏雨漏的如同筛子，校长跪在村支书面前哭，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再不换梁修屋，娃娃们就得蹲在泥里上课啊！”

油锯冰冷锐利的锯齿切入粗壮树干的瞬间，张卫东听见一阵“呜呜”的闷响——那声音，像某种生命的叹息，又像是山野里不屈的呜咽。老槐树像一个终场缓缓谢幕的演员不情愿地倒下去，巨大的身躯发出令人心颤的撕裂声，带着沉闷的轰响砸向大地，枝桠砸断了旁边的酸枣树，惊飞了树洞里的一窝麻雀。锯末混着冰冷的雨水钻进张卫东的领口，顺着脊背往下淌，一阵刺骨的凉意。这一刻，他突然想起去年春天，女儿小慧爬在树杈上摘槐花，笑声像一串银铃：“爸爸，你闻！这树的花香是不是能飘到县城呀？”雨水混着木屑的浓烈气味，一股脑涌入鼻腔，呛得他几乎窒息。

暴雨在入夜后陡然变得疯狂，仿佛天河决口，要将这莽撞而饥渴的大地彻底淹没。凌晨三点，村支书的敲门声差点把门框砸烂：“卫东，不好了！下游的王家庄被山洪冲了！”张卫东猛地惊醒，光着脚跑出去，黑暗中，只见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断裂的树木、巨大的石块、坍塌的土墙，还有散架的农具家什，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在狭窄的山谷里横冲咆哮。邻村的王家庄已是一片汪洋地狱，土坯房被撞得七零八落。一个妇女紧抱着孩子蜷缩在仅存的一角摇摇欲坠的泥屋顶上，绝望的哭嚎撕心裂肺：“我的房子！我的庄稼！全完了啊！”

就在那片浑浊翻滚的洪流中，张卫东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清晰地看见了那截粗壮、扭曲的躯干——正是他白天伐倒的那棵老槐树！它庞大的身躯正死死卡在王家庄唯一通向外界的村口石桥处。它就像一具被遗弃的巨大浮尸，卡住了生路，也堵住了崩溃的闸口，成为这场山洪肆虐最触目惊心的见证和祭品。

那天晚上，张卫东蹲在村口的老碾盘上，抽了整整一包劣质香烟。燃尽的烟头烫得指尖生疼，他却感觉不到，身体深处翻涌的，是远比这灼痛更深刻的麻木和窒息——他想起老槐树倒下时，树洞里那只睁着眼睛的松鼠，琥珀色的瞳孔里满是惊骇、无辜和茫然。女儿小慧奶声奶气的疑问犹在耳畔，“爸爸，老槐树会死吗？”王家庄妇女那椎心泣血的哭嚎，如同烧红的烙铁，一次次烫在他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我是不是……造了孽啊？”他对着黑暗中的大山嘶吼，声音被暴雨吞噬，群山寂寂。碾盘石面上，那排被烟蒂烫出的焦黑印记，在微弱的夜光里幽幽地、无声地注视着，像大地无法愈合的灼伤，更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问号，深深地刻进了1987年那个洪水滔天的夏夜深处。

第二章 春雷惊醒

2005年8月15日，张卫东永远记得这个日子。

他正在林子里巡山，此时的他已从伐树队转到林业站当了护林员。腰间的收音机里突然传来清晰的声音：“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他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拿在手中的收音机差点掉在地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十个字像一道划破夜幕的闪电，劈开了他积年的愧疚与迷惘。他想起1987年的暴雨，想起老槐树的叹息，想起王家庄的废墟，此刻，他终于意识到——原来伐倒的不仅是树木，更是子孙赖以存续的根基。

那天晚上，他翻出压在箱底的油锯，用布擦得锃亮，仔细包好后郑重地放在墙角。“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碰这东西了。”他对妻子说，“我要把砍倒的树，再种回来！”

可种树远比砍树难上加难。

这时候，南部山区的山体早已被采石场、伐树队破坏得千疮百孔，裸露的岩壁像大地的伤口，连草都长不出来。张卫东和工友们像一群“山体医生”，背着生态植生袋（里面装着土、草籽、保水剂）往岩壁上贴。植生袋很重，每贴一个都要踮起脚尖，半天下来，手臂就举得发酸。尤其是夏天，太阳下就像火烤一样，他们的衣服都能拧出半盆水来，肩膀被背带勒出深深的红印。

“张哥，这能活吗？”年轻的护林员小李擦着汗问。张卫东摸着岩壁上的植生袋，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能活。只要我们用心，大山不会亏待我们。”

可大山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2006年春天，他们种的第一批侧柏刚发芽，就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干旱。连续一个月没下雨，幼苗的叶子都蔫了，像一群饿坏的孩子。张卫东急得嘴上起满了泡，他带着工友们用担子挑水浇树，每天要往返挑几十担，肩膀磨出了血，贴上膏药继续挑。“再坚持坚持，下雨就好了。”他对工友们说，可自己心里也没底。

那天晚上，他梦见老槐树活了，浓密的树荫如巨大的伞盖，枝叶婆娑，随风摇摆，像在对他笑。醒来时，他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

也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天，第三天凌晨，一场春雨悄悄落下来。张卫东顾不得穿鞋，光着脚跑出去，仰着头张嘴接着雨水，脸上全是夺眶而出的泪水：“下雨了！下雨了！树苗得救了！”

幼苗们像喝饱了奶汁的孩子，叶子慢慢舒展开来。张卫东蹲在地上，摸着幼苗的叶子，开心的笑出了声。

第三章 人心的扭转

比种树更难的，是扭转村民的观念。

“不能砍树，我们烧什么？吃什么？”王老倔的嗓门像打雷，他是村里的老猎户，一辈子靠上山打猎、砍树为生。年轻时一杆土铳能放倒野猪，一辈子靠大山的血肉养活全家。可如今山空了，野物绝迹了，树木伐光了，连烧火的枝杈都得翻三座岭去捡。“你们这些护林员，张嘴就是环保、生态，说得好听，就是要断我们的活路！”

张卫东没有生气，递给他一根烟，笑着说：“老倔，你还记得1987年夏天那次山洪，王家庄的惨状吗？”他抬手指向远山，那里一道黄土滑坡的疤痕依旧刺眼。“山洪为什么吞了半个庄子？因为树根没了，抓不住土啊！你想想，要是山上的树都砍光了，下雨的时候山洪来了，你家的房子能保住吗？”他顿了顿，目光瞥见王老倔身后屋里探出的小脑袋——那是他的孙子小柱子，“你忘记去年小柱子是咋摔断胳膊的了？”

王老倔的脸突然僵住，夹着烟卷的手抖了一下。他想起去年夏天，小柱子上山玩，因为山上的树都被砍了，没有遮挡，脚下一滑摔了下来，满身是血，胳膊也骨折了。“要是有树挡着，小柱子就不会摔得这么重。”张卫东看着老倔，趁势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山东日报》，头版印着“生态补偿试点启动”的粗黑标题。“省里出了新政策，种树种草能拿补贴，护林还有奖励！比砍树可赚得多。”张卫东用手指戳着报纸，“想想吧，老倔！到时候青山绿了，山泉清了，城里人来旅游，咱们还能开农家乐、卖山货，不比砍树强？这才是留给子孙后代的活路啊！”

王老倔沉默了。他回头望了望孙子脏兮兮的小脸，又瞟向屋后那片秃山坡——那里曾有獐子蹦跳、山鸡啼晨，如今只剩下风化的碎石。他猛嘬一口烟，烟灰簌簌落进衣领。停了半晌，终于开了口，“那……我试试？”声音干涩，却透着一丝裂痕。

起初，王老倔只是闷头跟着张卫东的护林队巡山，背影像个不大情愿跟着部队拉练的新兵。直到一场秋雨夜，护林队截住邻村偷伐的汉子，对方抡起柴刀叫嚣：“挡人财路，天打雷劈！”王老倔却鬼使神差地扑了上去，枯瘦的胳膊死死箍住那人的腰，嘶吼着：“树没了，山洪来了，你老婆孩子往哪逃？”那天的混战中，他的额头被石块砸豁了口，血混着雨水糊了满脸，却咧嘴笑了。

从那以后，王老倔成了护林队的编外“耳目”。他每天早上都要上山转一圈，遇到有人偷偷砍树、打猎，就给张卫东打电话。“张哥，村西头的老李家想动歪心思要砍树，我盯着呢，你们快来。”“张哥，山上有只野狗刨幼苗，我已经把它赶跑了！”他的嗓音依旧粗粝，却添了种异样的温柔，仿佛在呼唤走失多年的亲人。

2010年春天，王老倔抱着跟随了自己几十年的猎枪，郑重地交给了张卫东。“这东西，我用它打过9只袍子、2头狼，以后再也用不着了。”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坚定地说，“卫东，我要和你一起，把大山的魂儿找回来！”张卫东接过带着老倔身体温度的猎枪，肩上仿佛扛起一份沉甸甸的重担。

那天晚上，张卫东在自家小院请王老倔喝了酒。月光清泠泠地洒在石磨盘上——正是1987年他蹲着抽闷烟的老碾盘，摁灭烟头的焦痕早已被苔藓覆盖，只剩一排模糊的浅坑。酒桌上，王老倔突然捂着脸嚎啕起来：“我活了六十岁啊！砍树、打猎，原以为刨食儿就是活路。可大山死了，人还能活吗？”他用颤抖的手指向周边，远山的轮廓在夜色中起伏，新生的林海随风低吟。“现在才懂喽，只有留住青山才有喘气的根！这绿油油的山，清凌凌的水，才是咱实实在在捧着的金饭碗、银饭碗啊！这才是真正的‘活路’。”张卫东没说话，只默默添酒。夜风裹着槐花的甜香袭来——那是他新栽的树苗开的花，香气幽幽，宛若女儿小慧当年的笑语在群山间回响。

第四章 新生的森林

时间像一把温柔的刀，把南部山区的“疮疤”慢慢抚平。

2015年，张卫东的儿子张林从山东农业大学林学院毕业，带回了一台无人机。“爸，这东西能帮你巡山。”张林笑着说，“它能拍清楚山上的每一棵树，有没有病虫害，有没有人砍树，都能看见。”

第一次用无人机巡山的时候，张卫东将信将疑，一直抬头盯着，生怕无人机掉下来。结果无人机拍回的画面让他大吃一惊：原来山上的树已经长得这么密了！他看见自己2006年种的那片侧柏，已经有两层楼高了；看见亲手贴的植生袋，已经长出了茂密的草；甚至还看见一只野生貉在树底下跑，蹦蹦跳跳像个调皮的孩子。

“爸，你看！”张林指着屏幕上的野生貉，“这说明我们的森林恢复了，野生动物都回来了！”

张卫东的眼睛湿润了。他又想起1987年的老槐树，想起2006年的春雨，想起王老倔的猎枪——原来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2020年秋天，红外相机在柳埠林场也捕捉到了绝迹多年的野生貉的身影。消息传来，张卫东独自在林子里静坐良久。他深情地抚摸着一棵树干上的深疤，那是1987年伐树时留下的，像在触碰自己的新生。“老伙计，你看，我们的森林又活了。”他对着树干说。

那天晚上，他给在县城当老师的女儿小慧打电话：“慧儿，周末带浩浩回来吧，我带他去看野生貉。”

小外孙浩浩今年七岁，一回来就跟着姥爷巡山，路上总会问很多问题：“姥爷，这棵树多大了？”“姥爷，为什么要护林呀？”张卫东会耐心地回答：“这棵树比你爸爸还大，护林就是保护我们的家。”

浩浩画了一幅画，画里有姥爷、爸爸、自己，还有很多树和小动物，标题是“我们的森林之家”。张卫东把画贴在墙上，每天都看。“这是我最珍贵的礼物。”他对老伴儿说。

第五章 青山的回报

2025年，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提出20周年。

张卫东站在山巅，俯瞰着南部山区的景色。昔日满目疮痍的荒山，已化作连绵起伏的绿色屏障。腰间的收音机里传来新闻报道："2024年底，济南市森林面积已达363.63万亩，森林覆盖率提升至23.66%"，这组数据让他倍感振奋。山涧里，复涌的泉水欢快流淌，清冽的水流声与林海的涛声交织在一起，恰似大地对生态修复成果的深情回应。

山下的村庄也变了样。王老倔开了一家“山林人家”农家乐，卖跑山鸡、山珍、野菜，生意很火。“现在游客都来欣赏森林景观，我的农家乐每天都满员。”王老倔笑着说，“这都是托‘两山’生态理念的福。”

张卫东的邻居李婶，原来靠伐树为生，现在种了一片果树，光卖苹果、梨、桃，收入就比原来多了一倍。“原来砍树是‘吃祖宗饭’，现在种果树是‘吃子孙饭’。”她笑着说，“还是种果树好，又赚钱又环保。”

村里的年轻人都回来了。有的开网店卖林下产品，有的做生态旅游向导，有的搞森林康养。“原来觉得城市好，现在才知道，家乡的森林才是宝。”年轻人说。

张卫东的儿子张林，现在是林业站的科技骨干。他用无人机巡山，能实时监测森林的温度、湿度、病虫害情况；他安装了智慧林长系统，能追踪野生动物的踪迹。“现在护林，再也不用像父辈那样靠着双腿漫山遍野跑了。”张林笑着说，“科技让我们的森林更安全。”

那天晚上，张卫东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闪烁的繁星。1987年的暴雨，2005年的春雷，2010年的猎枪，2020年的野生貉——所有的往事都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闪过。

“爸，你在想什么？”张林走过来，递给他一杯茶。

“我在想，青山不负人。”张卫东悠悠地说，“我们护林，青山就会回报我们。”

夜风里传来森林的气息，清新而温暖。张卫东深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山野香气，抿了一口茶，笑了。

（文中人物姓名均为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作者：吕砚；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