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潮起渤海湾

苦咸的记忆

1998年的夏天，渤海湾的潮水带着一股铁锈味涌上防潮堤。王长海蹲在自家渔船的甲板上，把最后一网鲅鱼卸下来时，指节被鱼鳃里的黏液泡得发白。十七岁的儿子王建强背着帆布包往码头跑，帆布包上印着的“青岛海洋大学”校徽在夕阳下闪着光。

“爹，我考上了！”王建强把录取通知书往父亲手里塞，王长海却盯着远处冒烟的化工厂皱眉。那片三年前建起的工业园区，让近海的水色从碧青变成了灰绿，今年的鲅鱼汛期比往年短了半个月，网眼越换越小，渔获却越来越少。

“读那玩意儿有啥用？”王长海把通知书往儿子怀里一推，抄起铁锨往船舱里铲冰，“等你毕业，这片海早成死水了。”

那时的望海村，像被扔进咸水里的一块抹布。全村两百多条渔船，有一半在近海拖着底拖网，船尾的螺旋桨搅起的浑水，能在海面上拉出长长的白带子。村东头的滩涂被围起来养虾，养殖户往水里撒着粉红色的抗生素，退潮时，滩涂上的蟹苗成片地死，像撒了一层碎玻璃。

王长海的堂弟王长福是村里的养虾大户，那年夏天正蹲在虾池边哭。他刚往池里投了两万块钱的虾苗，一场暴雨把上游化工厂的污水灌了进来，虾子浮在水面上，白花花的一片。“这海，是要逼死咱啊！”王长福把塑料桶往泥里摔，桶底裂开的缝里渗出黑褐色的水。

王建强去大学报到那天，王长海开着渔船送他到县城码头。船过老河口时，王建强指着水里成片死去的梭子蟹，突然说：“爹，我学海洋生物，就是想弄明白，这海到底咋了。”王长海关掉发动机，船在水面上晃荡着，远处化工厂的烟囱正往天上喷着黄烟，像一根扎在海面上的毒针。

消失的渔汛

2005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可望海村的码头却冷冷清清。王长海的“鲁望渔089号”泊在港里，船底结着厚厚的海泥。他蹲在码头的水泥地上，数着手里的皱巴巴的零钱——这是这个月出海三次的全部收获。

“长海哥，别等了。”邻居老周扛着渔网往家走了，渔网的网眼密得能兜住虾米，“昨天去黄河口，连小杂鱼都没捞着。”

王建强放暑假回来时，带了三个同学。他们背着水样瓶往滩涂跑，把传感器插进海里。晚上在王长海家吃饭，王建强的同学小李指着化验单叹气：“叔，近海的COD值超标五倍，氨氮含量更是吓人，这样的水里，鱼虾根本活不了。”

王长海往嘴里灌着劣质白酒，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你们读书人懂啥？不捞鱼，全村人喝西北风？”王建强刚想反驳，母亲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饭桌上的咸鱼干是去年的存货，今年的鱼太小，晒不成干。

那年秋天，县渔业局的人来村里贴通告，说要实行伏季休渔。王长海带头撕了通告：“休渔？休了渔，娃的学费谁出？”村支书张建国把他拉到村委会，桌上摆着一份《渤海生态修复规划》。“长海，这海再这么造下去，真就废了。”张建国指着规划图上的红点，“你看，这是省里要建的海洋生态保护区，以后咱得换种活法。”

“换啥活法？喝海水？”王长海摔门而去时，听见张建国在身后喊：“县水产局要搞增殖放流，每亩水面补贴五百块！”

滩涂上的实验

2010年的惊蛰，望海村的滩涂上插满了竹竿。王建强穿着高筒胶鞋，正指挥着村民往泥里栽碱蓬苗。他毕业后没去城里的研究所，回村当了水产技术推广站的技术员。王长海蹲在远处的防潮堤上抽烟，看着儿子和一群年轻人在滩涂上忙活，烟蒂扔了一地。

“那玩意儿能当饭吃？”他跟旁边的老周念叨。碱蓬是一种耐盐碱的植物，紫红色的茎秆在滩涂上铺开时，像给大地盖了块花毯。王建强说，种碱蓬能改良土壤，还能吸引候鸟，以后可以搞生态旅游。

第一批碱蓬苗栽下去没几天，就被潮水冲得只剩一半。王建强带着团队往泥里打木桩，用渔网围出防护带。有天夜里下暴雨，他披着雨衣在滩涂上守了一夜，第二天回家时，裤腿上结着一层白花花的盐霜。

王长海看不下去了，半夜里悄悄开着渔船，往滩涂外围倒了几车碎石块，筑起一道矮坝。王建强发现后，红着眼圈跟父亲吵了一架：“您这是破坏生态！”王长海把旱烟锅往地上一磕：“我这是怕你折腾半年，啥都落不着！”

转机出现在那年冬天。一群摄影爱好者扛着相机来到滩涂，紫红色的碱蓬在白雪的映衬下，美得像幅油画。他们的照片登上了省报的头版，标题是《渤海湾的红色地毯》。春节前，县里的旅游大巴第一次开进望海村，游客们踩着木栈道走进碱蓬丛，惊起一群越冬的野鸭。

王长福的媳妇在栈道旁摆了个小摊，卖自己腌的海菜，一天就挣了三百多。王长福蹲在滩涂上，看着游客们举着手机拍照，突然跟王建强说：“建强，我那几亩虾池，也想改种碱蓬。”

渔网里的新希望

2015年的谷雨，王长海的渔船第一次挂上了生态渔网。这种网的网眼比传统渔网大出三倍，王建强说，这样能让幼鱼漏出去，保护渔业资源。王长海关掉发动机，看着渔网在水里展开，像一只巨大的蝴蝶。

“这能捞着啥？”他嘟囔着。可收网时，网里的鲅鱼条条都在两斤以上，比往年用密网捞的小鱼值钱多了。县渔业局的人来测产，说实行限额捕捞后，近海的渔业资源正在恢复，像鲅鱼这样的经济鱼类，种群数量比五年前增长了三成。

村里的渔船开始分组作业，每组由一名技术员指导，严格按照捕捞限额出海。王长海和王长福分在一组，他们的船身上喷着“渤海生态渔业示范船”的字样。有次在黄海海域作业，他们救起了一头受伤的江豚，王建强联系了省海洋馆的专家，连夜把江豚送到救助站。这事登上了新闻，望海村的渔民们都觉得脸上有光。

生态好了，来的游客越来越多。张建国带着村民修了海鲜大排档，王建强设计了“渔家乐”的菜谱，主打清蒸、白煮，突出海鲜的原味。有城里来的老板看中了村里的老码头，投资建起了海洋科普馆，里面陈列着各种海洋生物标本，还有一个巨大的水族箱，养着望海村近海的鱼类。

王长海的孙女王玥那年刚上小学，她在作文里写：“爷爷的渔网里，捞起的不只是鱼，还有大海的微笑。”王建强把这篇作文贴在村委会的宣传栏里，旁边是一张对比图：左边是2005年灰绿色的海水，右边是2015年碧蓝色的海湾。

蓝色经济的脉动

2020年的秋分，望海村的码头上举行了首届渔民文化节。王长海穿着新做的海蓝色对襟褂子，坐在主席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县里的领导说，望海村的生态渔业模式要在全省推广，还要申报国家级海洋生态文明示范区。

文化节上，最热闹的是“海鲜电商直播”区。王玥拿着手机，对着镜头介绍爷爷刚捕捞上来的梭子蟹：“大家看，这蟹子的蟹黄多饱满，都是在干净的海水里长大的……”直播间里的订单不断弹出，王长福的儿子王磊忙着打包发货，他说现在村里的海鲜，通过冷链物流，当天就能送到北京、上海的餐桌上。

王建强带着团队在滩涂上建起了“海洋生态监测站”，太阳能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传感器实时监测着海水的温度、盐度、溶解氧含量。这些数据通过无线网络传到省海洋局的大数据平台，为渔业生产和生态保护提供科学依据。

那年冬天，望海村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丹麦的海洋生态专家。他们参观了碱蓬湿地、生态养殖场，对望海村的做法赞不绝口。王长海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跟专家们交流，他说：“以前俺们觉得，大海的东西是取之不尽的，现在才明白，得好好伺候着，它才会给你好东西。”

专家们临走时，送给村里一套海洋生态监测设备。王建强说，这是“海洋命运共同体”的体现。王长海似懂非懂，但他知道，这片海，再也不是当年那片苦咸的海了。

潮起潮落间

2025年的清明，王长海站在新建的观海台上，望着远处的渤海湾。春风拂过，带着淡淡的海腥味，那是一种干净的、让人安心的味道。滩涂上的碱蓬抽出了新芽，远远望去，像一片绿色的绒毯。

王建强走过来，递给父亲一杯热茶：“省里刚批下来，咱村要建国家海洋公园了。”王长海抿了口茶，看着海面上游弋的巡逻艇——那是县海洋局的生态管护船，负责打击非法捕捞和污染行为。

不远处，王玥正带着一群小学生在科普馆里参观。她指着水族箱里的鱼，认真地讲解着：“这是牙鲆，俗称比目鱼，它的两只眼睛都长在身体的一侧，这是长期适应底栖生活的结果……”孩子们听得入了迷，小脸上满是好奇。

王长福的虾池早就改成了生态养殖场，他引进了日本的对虾养殖技术，不用抗生素，靠益生菌调节水质。他说，现在的对虾价格是以前的两倍，还供不应求。

夕阳西下，潮水温柔地涌上滩涂。王长海想起1998年那个铁锈味的夏天，想起儿子考上大学时的样子，想起那些在滩涂上栽碱蓬苗的日子。潮起潮落间，望海村变了，渤海湾变了，他自己也变了。

“爹，该回家吃饭了。”王建强的声音把他从回忆中拉回来。王长海点点头，转身往村里走。远处的码头上，渔船归港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像一首悠扬的渔歌，在渤海湾的上空回荡。

他知道，这片海的故事，还在继续。就像这潮起潮落，永远不会停歇。而他们，这些世代与海为伴的人，将继续守护着这片蓝色的家园，让“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在渤海湾的涛声中，代代相传。

海风轻轻吹过，带着渤海湾特有的气息，那是一种混合着阳光、海水和生命的味道，清新而充满希望。王长海深吸一口气，仿佛能闻到未来的芬芳。他知道，只要守住这片海的生态，好日子就会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来。

在新建的海洋公园里，工人们正在安装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将刻下望海村人对海洋的承诺：“取之有度，用之有节，则常足。”这不仅是望海村的承诺，也是所有守护着绿水青山的人们的共同心声。

潮起潮落，岁月更迭，望海村的故事，是山东践行“两山”理念的一个缩影。从苦咸的记忆到蓝色的希望，从过度索取到和谐共生，这里的每一个变化，都印证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深刻内涵。而这样的故事，正在齐鲁大地上不断上演，谱写出一曲曲生态文明的动人乐章。

王长海站在石碑前，看着夕阳的余晖洒在“取之有度，用之有节，则常足”这几个字上，金光闪闪。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子孙后代在这片洁净的海域上，继续过着幸福安宁的生活。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笑容里，有对过去的释怀，有对现在的满足，更有对未来的憧憬。

渤海湾的潮水依旧在涨涨落落，见证着望海村的变迁，也见证着一个民族在生态文明之路上的坚定步伐。而王长海和他的乡亲们，将继续与这片海相守，让这份美丽与富饶，永远传递下去。

（作者：李壬；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