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文化 | 煎饼香

山东法制报 |  2025-12-27 09: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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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母亲一边烙着油饼,一边说:“你大姐今年摊了鲜地瓜煎饼,快尝尝。”确实,我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这种煎饼了。我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卷起煎饼边缘,送入口中——牙齿咬下的瞬间,一股熟悉的粗粝感裹挟着微甜,猛地从齿间炸开。这力道瞬间击穿二十余年的光阴,将我的味觉记忆精准拽回儿时冬日的清晨。

我出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鲁东南。那时的冬天,本就是属于煎饼的季节。地里的农活收尾,北风一刮,母亲、大娘、婶子们便像接收到无声指令一般,齐齐筹备这场隆重的“摊煎饼”仪式:院子里的大缸被刷洗得锃亮;鲜地瓜褪去泥土与外皮,露出雪白的果肉,与洗净的金黄玉米、小麦一同浸泡整夜——直到谷物与地瓜重新找回几分柔软。

没有暖气的冬日,我与母亲同睡在大炕上。后半夜,炕头凉透,被冻醒的我喊几声“妈”,却无人回应,这才想起她已赶去磨煎饼糊了。次日,在一遍遍公鸡的啼鸣声中醒来,透过窗户望去,棚子里早已升起呼呼的炊烟。

出门一瞧,麦秸或豆秆在鏊子下噼啪燃烧,腾起带着草香的、暖烘烘的烟火气。那口近三尺直径的生铁大鏊子,被烧得黝黑锃亮,热气蒸腾。母亲头顶方巾,坐在凳上,腰背微倾,手腕悬空,力道从臂膀传至指尖,面糊团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滚烫的鏊面上轻盈地奔跑、旋转、铺展。她的动作从左到右、由内而外,一圈又一圈,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稳得如同本能的呼吸。面糊遇热凝固,颜色从乳白转为浅黄,边缘微微翘起,一张圆如满月、薄似蝉翼的煎饼便就此成型。大娘或婶子则守在一旁,一小把一小把地往灶里添麦秸,生怕火太急,烤糊了煎饼。她们就这样默契配合,一摞又一摞的煎饼被摊出来,足够全家吃一整年。

那时的空气里,弥漫着粮食最本源、最炽热的焦香——那是阳光、泥土与火焰共同酿造的气息。刚从鏊子上揭下的煎饼,还带着烫手的温度,软韧中藏着脆劲儿,母亲总会撕下最金黄酥脆的一角递给我。我迫不及待地裹上刚煮好的鸡蛋、咸菜丝,或是往前一晚煎过鱼的锅里蹭点油香,再从檐下揪一根冻硬的葱——这便是童年里无上的美味。两个鼓囊囊的煎饼下肚,肚皮滚圆,连寒风都不再那么刺骨,上学路上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若是恰逢放假,我便坐在鏊子旁,听母亲和大娘、婶子们絮絮叨叨地聊天,即便听不懂她们聊些什么,心底也满是温暖与安心。

大姐摊的煎饼,味道分毫不差。可我的牙齿,却先于记忆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同:它不再是童年里理所当然的“伙伴”,反倒成了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儿时的牙齿能在粗粝的纤维间有力地切割、研磨,练就了与这片土地相匹配的“硬功夫”;如今的我,咀嚼节奏不自觉地放慢,稍不小心,粗粝的纤维便会刺激到敏感的神经。

闺女凑过来,好奇地咬了一口。只一下,她便皱着眉吐了出来,说:“妈妈,这像在吃纸,还划嗓子。”她转身拿起她的奶油面包,咬下一口,感受着那蓬松的甜蜜。我没有责备她,轻轻擦去她嘴角的面包屑,把剩下的半张煎饼折好,轻声说道:“你知道吗?妈妈小时候,也有像奶油面包一样让我觉得甜滋滋的东西,那就是这煎饼呀。”我指着煎饼上细密的纹路,又指了指她手里的面包,接着说:“你看这煎饼上的每一道痕迹,都是大姨守在鏊子旁,一圈一圈转出来的。火大了会糊,火小了熟不了,得盯着、转着,还得用心掂量着。就像你吃的奶油面包,烘焙师要揉面、发酵、控制烤箱温度,每一步都不能马虎——它们看起来不一样,可里面都藏着人用心做出来的味道呀。”她将信将疑地又咬了一小口煎饼,不再急着吐掉,而是慢慢咀嚼了许久,然后说道:“这里面有大姨甜甜的心意。”

时光流转,食物在时代的浪潮中不断迭代,然而,在表象之下,那些藏在食物背后的爱与坚守,从来都不会退场。所谓传承,或许从来都不是强迫味蕾去复刻过往,而是让那些沉淀在食物里的坚韧、劳作与温情,化作心底的底色。它们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如同这煎饼的那一抹微甜,悄然漫上来,成为记忆里最温暖的片段,提醒着我们从何处来,又该带着怎样的温度,走向更远的未来。

(作者 阚明贞)

责任编辑:王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