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废弃工厂变网红产业园:一个设计乌托邦的诞生与出圈
半岛都市报·半岛新闻客户端 牛晓芳 2025-12-28 16:02:51原创
2020年,一群设计师梦想在海山之间为自己建造一处完美的办公地。他们寻遍城郊,终于在一个村子里相中了一个沉寂十余年的废弃厂房。
历时三年,一场充满执念的改造让这片废墟重获新生,成为一个趋近理想的“设计乌托邦”。同行闻讯而来,在此扎根;公众慕名而至,为之惊叹。一座为隔绝喧嚣而生的审美孤岛,自此声名远播。
这个故事正是关于这项特别的“城市更新”项目,也关于这群在效率至上的时代,用一种近乎笨拙的信念圆梦的人。
![]()
![]()
改造后的爱设计创意产业园。
“什么神仙之地”
韩烨是在2023年秋日的一天第一次进入这个园子的。彼时,她来到青岛已8年,开在市南区的艺术疗愈工作室租约刚到期。一个新的起点出现在她面前,她盘算着在海边找个新地方,将散落在市区各处的小店都集中迁移过来。
那天她本是怀着沮丧的心情出门的,理想之地找了很久都没结果,她想再赌一把,索性开车沿着海岸线一直往东走。行车至沙子口社区的姜哥庄附近时,她向南望去,一个“视觉空档”赫然出现。如今回想起来,那一瞥好似“冥冥中天注定”,一念闪过,她右转驶入这条通往大海的路。
路两侧景致平平无奇,居民楼一排连着一排。在好奇心和耐心散去前,她看见了那个地方——一个门柱上写着“爱设计”的产业园。
“这是什么神仙之地?”像所有对空间设计敏感的专业人士一样,一进园子,她就在心里惊呼。园区内的建筑整体和谐统一,但细看每一个空间都精致独特,别具巧思,目光停留之处,皆是风景。
那时园区仍陆续有租户进入,部分空间尚未改建完成。见工作人员各自埋头工作,她径自掀起一块塑料遮挡。眼前是一间毛坯房,空空荡荡,连门窗都没有。“就是这里了。”只是一眼,她就确定了。
设计师的眼睛,大概和普通人的眼睛不同。环境艺术设计专业毕业的她,透过废墟和荒芜,看到了一个可以承载她头脑中所有可能性的足够大的空间。
出门后,她立即向门卫打听,找到了招商负责人。原来这块场地早已有了租户,只是对方迟迟未动工。几经协调,旧主退出了。韩烨就这样成为了爱设计创意产业园的新租户。
除了最初参与共建的十几位设计师,其他工作室入驻的过程大致相同:团队需要一个场地,有同行介绍了这里,他们过来看了一眼,就留下了。
负责招商的纪斌从未正式发布过任何一条对外招募的信息,没有做过任何宣传推广,园区至今没有开通官方公众号。租户都是自己找上门的,而她要做的一项重要工作,是筛选和拒绝。
“我们的初衷就是服务设计师的,所以还是希望(租户)和设计、创意、文化行业相关。”纪斌说。因此,她拒绝了很多公司和机构。当初积极帮韩烨协调场地的原因也正在于此——她再三考量,还是觉得原先的租户属性离设计行业实在太远。
除了这一条严格的准入标准,园区给予了所有入住者最大限度的包容和信任。墙可以拆,也可以建;色彩、建筑材料可以随意搭配;平地可以变成水域,水域也可以填成平地。“别太离谱就行。”
“我们也是希望有一个地方自己说了算,大家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能玩、能改、能用的空间。”园区原住民王林说。他是资深空间设计师,也是园区最初的设计者与共建者之一,如今在园区里经营着一间研究易学的工作室。
某种意义上,韩烨的发现之旅像极了一种隐喻:一间空屋,可以等待任何设计之心。设计师们被莫名的“能量”吸引,陆续前来。很快,除了几间共享办公室,园区已住满,包含43家设计行业相关的工作室,工作人员超过200人。
韩烨租下的那个场地门口,如今挂上了“非遗手作”和“心理咨询”的牌子。游人只需推开一扇嵌有大块玻璃的黑色木门,就能看到两年前出现在她脑海里的那个审美世界:
一个被分割成两层的空间里,分布着展示区、会谈区、手作体验区和活动区,也容纳着一个设计从业者的手工作品、收藏、商业构想、几只肥润的流浪猫,以及她坚持十余年的梦想和野心。
始于荒芜
在社交媒体上,这个园区是以“遛娃好去处”和“小众工厂风打卡地”的标签出圈的。秘境、艺术街区、青岛798……深谙流量密码的自媒体创作者们为它提炼了适合当下互联网语境的属性。
但实际进入园区,你会忘记任何标签。采访时提到“艺术”二字,纪斌会立刻纠正:“艺术家?我们不是艺术家,是设计师。”无论提问者怎样引导、反复验证,园内的每位受访者都会一次次给出一个毫无讨好感的答案:“我们最初其实就是想合伙倒饬个一起办公的地方。”
即便如此,建设一个“舒服的办公地”也绝非易事。
2019年,因场地规划调整,聚集在青岛的十几家设计工作室失去了原有的驻扎地。不如另寻一个场地,大家一起从头兴建——一个想法被提出来,几家公司的创始人一拍即合。
从业者自下而上建设一个行业共同体社区,在彼时的中国城市仍不多见。其他城市里已建成的类似案例也多是政策引导或商业开发的结果。正经营着一家空间设计公司的聂景刚决定牵头,和其他几位设计师一起,将这个共同的梦想落地。
带着“找一个五六千平方米的地方,够用就行”的目标,他们跑遍青岛各区,考察了约10块场地,来到这个占地28亩(总建筑面积约2万平方米)的废弃工厂时,一群人“忘了初心”,决定在此落下脚来。
在初创成员各自的讲述中,这块“宝地”最初的样子逐渐显现:
荒凉。“草比人高,比房子都高。”这是纪斌对工厂的初印象。原先的工厂是一家名为麒麟食品加工厂的村办企业(麒麟,取自旁边一座小山的名字),主营海鲜食品加工,以出口为主。后工厂停办,村里对这块场地未做其他安排。设计师们初次到访时,它已荒废十三四年。住在附近的一位村民告诉纪斌,因为觉得太荒凉,从前逢年过节,她总会下了饺子端来“祭拜祭拜”。
污浊。“你们来之前,这个地方可臭了。”闲聊起来,另一位邻居对纪斌说。“看到那个水系了吗?当时这个地方堆的垃圾比那个黑色的房子都高,像个小山一样。”聂景刚指着窗外说。
破败。建筑年久失修,刚接手这片场地时,恰逢青岛的雨季,“外面下大雨,里面的雨比外面还大,外面雨停了,里面还在下”。聂景刚回忆。
在园区初建的那段时期,丈夫曾开车带纪斌来看场地。“你们疯了吧?这怎么能收拾出来?这不就是个垃圾场吗?”到达目的地后,他不可置信。
设计师的眼睛,大概和普通人的眼睛不同——这个假想再次得到几位初创者的验证。“我们一看这个地方就能想象到它将来会是什么样,这东西就是我们的专业嘛,很简单。”总设计师聂景刚解释起设计蓝图来轻描淡写。
聊起当初选址于此的决定性因素,每位参与者都提到了毗邻旧工厂的那片海。“青岛最好看的不就是海?”纪斌说。“还有山。”王林从专业角度补充。
一片海,一座山,一个废弃工厂,加上一群设计师,对一个改建项目来说,所有要素就已齐全。“至于它漂不漂亮,有什么味道,我们并不关注。”王林说,“我们关注的是承载力。”所谓承载力,指的是可供设计师们各自施展的空间。这是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之外,一个共同体社区真正的吸引力来源。
一晃5年,所有荒凉、污浊和破败都停留在了他们的记忆中。如今所有到访的游客看到的只有整洁有序、生机盎然,以及属于创造者特有的松弛与宁静。“设计师实在是太厉害了,真的能化腐朽为神奇。”园区建成后,再次来到这里时,丈夫对纪斌说。
![]()
![]()
厂房旧貌。(资料图)
游园
纪斌的一天从“游园”开始。在这个园区建立以前,她的职务是设计公司的商务。自从公司增加了运营产业园的副业,她的隐形头衔也新增了一项:负责处理整个园区“零碎事物”的管家。
游园本是设计的核心理念——将原有的连在一起的厂房间一点点抠出一条路来,再围绕整个园区修一条环道,由此,整个园区变成了一个彼此联通的大院子。“像从前人们在村子里溜达,四处串门一样,谁家开着门都可以进去喝个茶。”纪斌解释。
公司的办公区在园区最南边离海最近的位置,每天的游园任务要从上午10点后开始,那是大多数工作室开门的时间。从大门口出发,这边是浮山窑陶瓷艺术博物馆,由青岛大学美术学院教授许雅柯创办于30年前,2021年初,他的学生马震经人介绍将博物馆从浮山迁至此;另一边,一个油画工作室刚刚落成。
继续向前,灯光设计、空间设计、服装设计、动画设计、珠宝设计、视觉广告设计、茶器设计、家具设计……你设想过的、意料外的文化设计行业类目,这里应有尽有。
要想在一次游园中敲开所有大门也绝非易事。大家虽比邻而居,却遵循着各自的时钟。原计划拜访的几位工作室负责人近期恰巧外出,大门紧闭着,最近的约访时间就已排到了2026年。
“大家的时间都奇奇怪怪的,而且都不喜欢被条条框框约束。”纪斌说,“我们这里,要想组织大家一起开个会,或者配合相关部门的活动就很难,聚不起来。人被约束住了,怎么创作呢?”
实际上,即便主人不在家,采访者也绝不会空手而归。每一位新来者,都可以跟随纪斌玩一个“猜猜这里以前是什么”的游戏:
建筑外墙的斑驳美学,并非刻意设计,而是海边气候与时间联袂完成的作品。设计师们在旧厂房原有的白瓷砖外,覆上一层钢质立面并喷涂防水氟碳漆。经年累月,富含盐分的水汽悄然渗透,最终锈蚀出这幅独一无二的、充满生命感的黑色肌理。
王林的工作室,实际上是两排厂房之间的走廊,他自己搭了天井,砌了墙,造出一个带二楼的房间。正午时分,阳光透过巨大落地窗洒满房间。“因为这块地是人山丙向,采光就很好。”坐在背光的座位上,他为客人沏着茶,解释道,“你要选一个自己待着更舒服的地方。”
环绕茶室的池塘,前身是工厂里的污水处理池。施工时正值夏末秋初,青岛的秋老虎发威,池中沉积经年的腐质被热浪蒸腾,现场恶臭弥漫。请来的师傅戴着防毒面罩、穿着皮衣裤,进入污水池,将沉积多年的淤泥一点点清理出来,随后冲洗干净,暴晒了很久很久。做好防水与净化系统后,茶室主人买来几尾游鱼,污水池变成了养鱼池。
而园区里最大的水系,从前则是一个停车场——就像前文中提到的那个假设,平地真的变成了水域。水中央一棵几乎引得所有游客驻足拍照的树,则藏着另一个故事。
“这是岭西朴树。”纪斌说。树名并非树种,而是标记了它的来处。园区动工那年冬天,恰逢附近的岭西村为建地铁站清理场地,一棵50多岁的朴树急需迁移。经村支书牵线,朴树被请到了园区。纪斌清晰地记得,移植那天的气温是零下16摄氏度,将朴树运送下山时,钢丝绳断了两根,“可能它故土难离吧”。
在期待和担忧中,第二年春天,挂了一个冬天吊瓶的朴树发了新芽。古老的生命在园区里找到了适宜的土壤,长成了新的风景。
后来,园区里遵循对景原则种上了各种植物,开花的,观叶的,“绿有绿时的好看,黄有黄时的好看”。不断进入的住户们又带来了新的朋友,在设计师们的闲聊中,你很快会搞清楚,“皮糖”和“漂亮”是两只野猫,“富贵”是一只大鹅,而“旺财”是一只不怕人的兔子。
![]()
![]()
![]()
![]()
一座为隔绝喧嚣而生的审美孤岛,如今吸引了大量游客。
![]()
园中常驻民——“富贵”和它的伙伴们。
设计是生活
是时候正式认识一下园区的总设计师聂景刚了。这个年过五旬、经营着一家设计公司的老板,自1997年大学毕业投身设计行业后,“每天都在干(设计)”,至今仍在一线工作。当来访者穿过公司办公区长长的走廊,走进尽头的那间办公室时,他正面对着桌子上一张巨大的图纸工作,用的仍是传统的手绘方式。
对于此次采访安排他似乎并不知情,一脸惊诧与警觉。“很简单啊,就是做方案,我们天天在做。”他低头在图纸上比划,“拿过这个地方来一规划,把地方分给有需要的人,不就结束了吗?”
图纸上是一个新园区的设计稿,占地面积是爱设计产业园的三倍。“别人一看这有法干吗?我说根本不是,我们把它分成10块。”图纸摊开,空间分解,再一步步推到细节上去。任务也分解,众人拾柴火焰高。至于灵感,就在脑子里,一边干着一边就会涌现。他用通俗易通的语言迅速解释了所谓空间设计的方法论。
别试图在他面前用任何恭维之词引导他说出任何渲染和描述过往成就的话。他会一次次浇灭你的热情,并将一种新的观念灌输给你:“设计不是美学,不是艺术,而是生活,是平衡。”
“因为美学要求的是极致,但设计就是把丑陋的东西稍微变得好用、好看一点,把不好的空间变得更流畅一些,叫人更舒服。”他解释。
对于“作品”的这个说法,他不反对。“每一个都是作品,但阶段不同,你对自己的作品都是很不满意的啊。”
至此,那些提前准备好的、关于设计理念与最得意的细节的采访蓝图都无从谈起。那就务实一点,从数据谈起。
2000万——一个几乎每个初创合伙人、媒体宣传中都会提到的数字,是园区最初的预算。筹集了这笔钱,签好了场地租赁合同后,一场浩大的工程开启了。
首先是垃圾的清运。“成山的垃圾”在清理时才有了量化的概念:3200车。在项目执行者眼里,这个数字很快可以换算成成本:“700多块钱一车,最贵的一车1500块,光运垃圾就花了20多万。”
不止如此。动工后聂景刚才发现,这是一场未知的冒险,各种隐忧与意外,总在视线之外此起彼伏。老建筑尺寸不标准,图纸和现场对不上;原有的配电箱不适用要改掉;煤气要引进;下水道不通需要整体重做一遍……
“钱都花在看不见的地方,美反而不需要花很多钱。”聂景刚说。最后,仅工区施工费用达到了近4000万元。另一方面,设计师们自己的室内改造成本已无法估算。园区内藏着无数隐藏的花费,比如,游客们路过的一间茶室的大门和旁边的拴马石,其实是设计师自己从南方运来的明代古董。
也别试图拔高设计之于他们的意义。“我们这就是一份职业。”他说。
但在团队成员眼中,老板是为设计痴狂的完美主义者。有人拿着方案来找他看,他上手直接就改,“整个人都放光”。“咱们光方案都白送出去了多少啊?”纪斌为此屡次提醒他。
建筑师傅建完了墙,他马上提出墙建错了。“怎么建错了?”师傅反问。“我没敢说,我又改(图纸)了。”他折磨工人,也折磨甲方。“聂总是什么性格的人?就是他今天方案做完了,跟甲方沟通完,甲方说行,他第二天又改了。”纪斌说,“我有时候会说,咱能不能不这么累啊?”
“那要做出来,可难受了。”聂景刚在旁边插话道。
话题还可以无限延续下去。冬天到了,园子里新栽的树来年能不能开花?一位设计师想在户外做一个展区,可不可以实现?
设计产业园里,没人谈论理想主义。更多现实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建成一个东西,活下去,然后再去寻找机会,建造一个新的东西——这就是野心。
“没有完美的东西,但你也别不追求。因为你在提升。”聂景刚说。
![]()
“美和钱没关系,人的思想放光芒。”聂景刚说。
(半岛全媒体记者 牛晓芳)
责任编辑:武传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