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坊|地下长城记:一名人防老兵的半世记忆

大众新闻·海报新闻 王丛   2025-12-29 09:22:34

我叫王开福,1934年2月出生。如今九十一岁了,耳朵背了,腿脚也不利索,但只要一摸到那些泛黄的图纸,手心还会发烫——那是我在潍坊人防系统二十五年的印记。从1969年调人人防办,到1994年握着退休证走出和平路的老办公楼,我把人生最壮实的年月,都埋进了这座城市的地下。

有人说潍坊的地下藏着一座“长城”,这话我信。它没有齐长城的青砖垛口,也没有明长城的烽火狼烟,却是由成千上万双普通百姓的手,一锹一镐凿出来的人防地道。这些纵横交错的通道从不在旅游地图上标注,却像毛细血管般遍布城市地下,默默守护了潍坊半个多世纪。

今天我想讲讲那些在地底下的日子。讲讲松园子社区的青砖拱顶,讲讲十笏园假山深处的秘密人口,讲讲那些和我一起在黑暗中挥汗的同事与市民。我不是什么功臣,只是个干技术的,但这段被黄土掩埋的历史,该有人记着。

初入人防:从俄文手册里抠图纸

1969年,那是个不平静的年份。中苏关系紧张,珍宝岛事件爆发,全国进人战备状态,掀起了挖防空洞的热潮。这年秋天,我从市建委调到人防办。当时的人防办在东风街一栋日式老楼里,三间屋子挤着五六个人,墙角堆着刚到的苏联《民防工程手册》,牛皮封面都磨出了毛边。主任老张拍着我肩膀说:“开福,以后咱不琢磨地上的房屋了,得给潍坊修地下的生命线”。

那时全国都在喊"备战备荒",但"人防工程"对潍坊人来说还是个新鲜词。我们这些从建筑、水利系统抽来的人,连防空洞的基本构造都弄不清。苏联手册里满是俄文,我们就抱着《俄汉词典》一个词一个词抠,晚上办公室的煤油灯常常亮到后半夜。

我们画出的第一张图,是市中心公共防空洞的平面图。现在看来那图纸糙得很,铅笔线歪歪扭扭,标注的尺寸还带着涂改的痕迹,但当时我们改了七稿,整整画了三天。画完那天,老张把图纸铺在办公桌上,用茶杯压住四角,大家围着看了半天,谁都没说话。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图纸上投下窗框的影子,倒像是地道的轮廓。

真正忙起来是1972年。“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口号刷满了潍坊

的大街小巷,红漆写的大字在青砖墙上格外醒目。各街道、工厂、学校的人挤破了人防办的门,有的揣着自家院子的草图,有的拎着铁锹直接来问怎么挖。我们几个人被拆成“技术小分队”,分片负责指导。我分到了松园子社区,一个藏在老城里的青砖灰瓦群落。

松园子:百姓手心里挖出的地道网

第一次进松园子是个清晨,那些老院子挤得密不透风,巷子窄得只能过辆自行车,墙根下还堆着各家的煤球炉子。松园子的地道,从来不是我们在办公室画出来的,而是老百姓一锨一锨挖出来的。

刚去的时候,家家户户院里都有地窖。有的是半地下的菜窖,冬天存白

菜萝卜;有的是祖辈传下来的“避乱洞”,窄得只能猫着腰钻,洞口藏在柴火垛后面。这些洞深浅不一,方向杂乱,最深的有三四米,浅的刚没过膝盖,像群没头的蚂蚁在地下乱拱。

我们的活,就是把这些“散兵游勇”连成网。我和同事小周带着卷尺、罗盘和水平仪,挨家挨户量。张大爷家的地窖宽三尺二,李婶家的洞深两米八,王木匠的地窖往南挖过五尺......我们把数据记在牛皮本上,晚上回到办公室,就在铺开的大图纸上打红叉,再用铅笔把叉连起来。那些日子,我的指甲缝里总嵌着黑泥,洗多少次都洗不掉,吃饭时拿筷子,手还在不自觉地比划尺寸。

最难的是教大家做拱顶。老百姓挖洞都爱弄直墙平顶,觉得这样好干活,但土层一压就容易塌。我们说“拱形受力”,大家听不懂。我灵机一动,指着院里的月亮门:"你们看这门,为啥不塌?因为是圆的,土压下来,力能顺着弧度跑。咱挖地道顶,就得修成这样。"

那天下午,我带着几个小伙子在空地上演示。用黄泥和麦秸活了泥,糊在扎好的弧形竹架上,等泥干了,让两个人站在下面蹦,架子纹丝不动。“瞧见没?”我拍着泥拱顶,“这样的顶,上面压三间房都没事。”

大家这下信了。后来松园子的地道,很多段都是砖砌拱顶。砖是从拆老房子的废墟里捡的,青灰色,带着百年的包浆。有户姓赵的人家,拆自家猪圈时挖出一摞老的城砖,特意送来:"王工,这砖结实,埋地下不糟践。“我们用石灰砂浆砌起来,缝打得比屋里的墙还讲究。”

通风是另一个难题。地道一长,里面的空气就像闷在罐子里,呛得人睁不开眼。我们设计了通风竖井,从地面往下挖,井口盖着能开合的木盖。为了不显眼,我们把井口藏在花坛里,种上月季;有的砌成墙根的石墩,抹上和墙一样的灰;还有的做成假树桩,缠上牵牛花的藤蔓,夏天开花时,谁也想不到底下藏着个通风口。

最让我佩服的是老百姓的巧思。有回在李大爷家的地道里,我听见"呼呼"的风声,抬头一看,头顶悬着个自行车轮子,连着皮带,李大爷踩着踏板,风就顺着帆布筒往深处送。"这叫'土风扇',"大爷擦着汗笑,"我琢磨着,车轱辘转起来能有风,改改就好用。"我们立马在全区推广,后来好多地道里都安上了这种"土风扇",踩踏板的人轮着班,汗珠子滴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泥点。

地道是分段挖的,东头从预备仓街开始,西头从郭宅街往里掏,中间要穿过松园子街。两边的人每天挖一点,就用粉笔在墙上画记号:"今日进三尺","离会师还差五丈"。1975年夏至那天,东头的人正抡着镐头刨土,忽然听见对面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停下!"带头的老赵喊,拿起镐头也敲了三下。对面立刻回了三下。

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紧接着,爆发出欢呼。有人扔了铁锹,蹲在地上;有人互相捶着背,笑出眼泪。等我们把中间的土清开,两边的人手握在一起,谁都没说话。地道里的煤油灯晃啊晃,照得每个人的脸都亮亮的。后来丈量的时候,松园子的地道群连了12个院落、39座老屋,总长1.3公里。主通道宽得能并排走两个人,支道窄的只能匍匐前进,像老树根的须子。这些地道从来不是为了打仗修的,是为了活命谁家的孩子能从自家菜窖钻到邻居家避险,谁家的老人能在轰炸时躲进地下,这就够了。

十笏园:园林深处的隐形工程

1973年春天,我被安排同时兼顾负责十笏园地道建设。从市井烟火的松园子,到亭台楼阁的十笏园,手里的图纸突然变得沉甸甸的。

十笏园是潍坊的宝贝,清代的园林,一草一木都是文物。上级的要求很明确:地上原样不动,地下见缝插针。这意味着我们不能砍一棵树,不能动一块假山石,甚至施工时都不能弄出大动静,怕惊了文物。

我们在园子里转了三天,拿着放大镜看图纸。假山、池塘、砚香楼、关帝庙......每个角落都得记在心里。最后把人口选在假山北侧的一个天然石洞,洞口被藤蔓遮着,平时没人注意。从这里往下挖,正好能绕开古树的根系和老建筑的地基。

施工只能在晚上干。每天等游客散尽,月亮爬上树梢,我们才扛着工具进去。铁锹裹着棉布,推车轱辘缠上麻袋,连说话都得压低声音。有次我拿着罗盘测方向,不小心碰掉了一块假山石,"咚"的一声在夜里格外响,吓得所有人都蹲在地上不敢动,直到确认巡逻的保卫员没听见,才敢继续干活。地道越挖越深,最深到了7米,比松园子的地道深了近一倍。结构上用了双层砖砌拱顶,关键的拐角处还加了水泥抹面,防冲击波的能力更强。在砚香楼地下,我们特意修了个"战时指挥所",二十多平米,砌着通风孔,安着防爆灯,墙角摆着急救箱和手摇电话机。有回试电话机,摇了几下居然通了,能听见园外马路上的自行车铃声,大家都觉得稀奇。

最惊险的一次,是挖到东区的时候。镐头下去,"当"的一声撞在硬物上。我们赶紧用手刨开土,露出青砖砌的墙壁,里面还有个铁箱子。我心里咯噔一下别是挖到了文物窖。连夜请了博物馆的专家来,老先生拿着手电筒照了半天,说这是清代丁家的储物窖,里面可能藏着瓷器。

"得绕开。"专家一锤定音。我们只好修改路线,往南偏了三尺,相当于在地下给文物窖让了道。绕路那段挖了整整半个月,每天只能前进半米,生怕震动太大伤了老窖。后来还给那处窖做了加固,用木板搭了支架,才放心继续往前挖。

十笏园的地道,比松园子的规整得多,砖缝打得笔直,拐角都是标准的90度,图纸上标的尺寸精确到厘米。但我总觉得,它少了点松园子的烟火气。那里的地道里,能闻到白菜的清甜味,能听见孩子的嬉笑声;而十笏园的地道里,只有泥土的腥气和偶尔滴下的水声,像个沉默的哨兵,藏在花木深处。

有天凌晨收工,我坐在假山顶上歇脚,看着晨光一点点漫过砚香楼的飞

檐。地上的园林古色古香,地下的地道沉默蛰伏,忽然觉得,我们这些挖洞的人,就像园林里的青苔,不显山不露水,却在默默守护着什么。

地道里的日子:不只是钢筋水泥

很多人以为地道就是冷冰冰的洞,其实里面藏着不少热乎气。松园子的地道,白天是"储藏室"。深秋时节,家家户户把白菜、萝卜、红薯往里面搬,码得整整齐齐,菜叶子上还带着露水。有回我去检查,推开张大妈家的地窖门,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涌出来她在角落里藏了一坛柿子酒,用红布盖着,说是给儿子娶媳妇准备的。"王工,等地道全通了,我请你喝两盅。"大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到了晚上,地道就成了"俱乐部"。夏天热得睡不着,大人小孩都往里面钻,铺张草席就能聊天打牌。我见过孩子们在里面写作业,煤油灯的光晃在脸上,像一幅幅剪影画;也见过老太太们坐在一块纳鞋底,针线穿过布的声音在地道里格外清楚。有次我值夜班巡查,听见深处传来拉胡琴的声音,调子是##_FORMAT_LT_####_FORMAT_LT_##东方红##_FORMAT_GT_####_FORMAT_GT_##,拉得不算准,但在寂静的地道里,显得特别清亮。十笏园的地道虽然严肃,也有过日子的痕迹。负责后勤的刘婶总在指挥所的角落里支个小炉子,用井水煮姜汤。"夜里寒气重,喝碗姜汤水,免得感冒。"她给每个人端碗姜汤,自己的碗里却总多放两块红糖她有低血糖,夜里干活容易头晕。李师傅是瓦工,总揣着个烤红薯,谁累了就塞给谁,"趁热吃,顶饿。"红薯的甜香在地道里飘着,能驱散不少疲惫。

最难忘的是1974年那个雪夜。大雪下了一整天,把十笏园的门都封了。我们十几个工人困在地道里,出不去也没法回家。起初大家还着急,后来不知是谁提议:"老张头,你给咱讲讲东北的事呗。"

老张头是从东北过来的瓦工,年轻时在林区伐过木。他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讲起有回遇到黑熊的事:"那熊瞎子站起来比人高,呼哧呼哧喘气,我手里就一把斧头......"讲到紧张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手里的姜汤凉了都忘了喝。突然有人"噗嗤"笑了出来,"老张头,你当时吓得尿裤子没?"大家哄堂大笑,洞里的寒气好像都散了不少。

后来,不知是谁先哼起了##_FORMAT_LT_####_FORMAT_LT_##我的祖国##_FORMAT_GT_####_FORMAT_GT_##,一开始是小声哼哼,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加人,声音越来越响。"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歌声在地道里打着转,撞在砖墙上又弹回来,好像有无数个人在跟着唱。我望着头顶的拱顶,砖缝里还粘着白天没清理的泥土,那一刻突然觉得,这冰冷的地道好像有了心跳。

雪停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们从洞口爬出来,看见十笏园的屋顶积着

厚厚的雪,像盖上了白棉被。刘婶指着砚香楼的飞檐:"你们看,雪落在」面,多好看。"大家站在雪地里,呵着白气,谁都没说话。那时的人就是这样,再苦再累,只要能在一起干点正经事,心里就热乎乎的。

没有仪器的年代:用脚丈量地下

现在的年轻人用北斗定位,用探地雷达看地下,可我们那时候,全靠-双手、一双脚。

在松园子测量,铅锤是用秤砣改的,绳子是纳鞋底的粗线,水平仪是个装了水的玻璃管。每次测垂直深度,就得有人趴在洞口,把绳子往下放,喊着"再放一点"停",底下的人举着煤油灯照刻度,误差常常有半尺。最怕的是两支队伍挖着挖着"偏航",明明该对接的地方,却差了半米,只好在中间挖个"连接井",像搭座地下小桥。老赵管这叫"地下鹊桥","牛郎织女还得一年见一回,咱这地道,见了面就再不分开。"

在十笏园,我们更小心。每挖一米,就得复测一次方向。陈工发明了"竹竿测深法",把长竹竿的一头绑上铅锤,从人又往下放,一点一点量。他总说:"仪器再准,不如人心准。心正了,线就不歪。"有次他感冒发烧,还坚持趴在洞口量尺寸,额头抵着冰冷的石板,汗珠子却顺着下巴往下滴。最难的是避让障碍物。遇到古树的主根,得绕着弯挖;碰到地下水脉,就得先砌排水沟;离老建筑的地基近了,只能用小铁锹一点点抠。有回在十笏园挖到关帝庙底下,探到地下有块大青石板,估计是旧时的地基。我们不敢用镐头砸,十多个人轮流用凿子敲,三天才挪开,每个人的手上都磨出了水泡.。

现在我家里还藏着那些老图纸。纸是草浆做的,黄得像烟叶,上面的线条歪歪扭扭,标着"此处有树根""此处曾塌方"李家地窖人口",还有用红笔圈出来的"小心碰头"。这些图纸在专业人士看来或许不规范,但每一条线都浸着汗,每一个标记都藏着故事。

有张松园子的图纸,角落里有个小小的铅笔字:"1975年6月18日,会师"。那天的情景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老赵的烟袋锅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有人把带来的白酒洒在地上,说是"敬土地爷",还有人把孩子抱进地道,让娃模摸新砌的砖墙。那孩子的小手在砖上抓了一下,留下个浅浅的印子,像给这段历史盖了个章。

半生守护终有别:从"守"地道到见证它的回填报废

1976年起,我的工作从"挖"地道转为"守"地道,牵头建立定期巡查制度,每季度与同事下地道检查墙体、砖块、排水和通风,还组织民兵巡逻队看管人口。80年代地道封存后,我们仍未放松,雨季前查防水、大雪后看地面沉降,发现安全隐患及时组织维修。记得1992年松园子一户人家翻修厨房时,差点挖穿地道顶,我们紧急加固化解了危机。1994年我从人防办退休,临走前最后一次下地道拍照、带走工具包,心中满是不舍。退休后我仍关注地道,90年代有人想对十笏园地道进行开发旅游,我们老同事因安全问题坚决反对并封闭人口;2020年松园子小区改造局部挖出地道,人防办探测后发现存在塌陷风险,我个人也建议"安全第一,能保则保,不能保就封"。2024年初市国动办决定整治早期人防工程,对松园子和十笏园地道群进行了鉴定评估,报告显示,这些地道结构承载力严重不足,被列为高风险对象,经市政府同意回填报废。2024年12月,工作组用低强度混凝土对地道核心段进行了回填,2025年5月又对残余分支收尾。现在我已九十岁无法亲临,但办公室经常给我们这些老同志通报工作进展情况,我看着资料混凝土淹没通道,心里空落落的,老同事来电告知"结束了",我唯有轻"回应。回填前,我虽不在场,眼前浮现出当年众人在地道里高唱我的围的滚烫画面。

有人问我地道没了历史是否也没了,我坚定反驳:地道是会消失的物质,但精神不会。我九十一岁了,我们那代人挖地道是对和平的渴望、对家园的守护。如今国家越来越强大,武器装备更新换代,回忆这段难忘的历史,是为了更好地珍爱和平。每年防空警报的拉响,都提醒着我们,居安思危、有备无患,珍惜和平。

潍坊地下曾有群普通人用双手挖出"长城",它没有砖石宏伟,却有血肉温度,虽已消失,却从未真正离开。

(口述人:王开福,1934年2月生,原潍坊市人防办工程科副科长,松园子、十笏园地道群建设亲历者,1994年退休)

责任编辑:王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