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河的尽头
产业新风 | 2025-12-29 12:25:43
近年来,山东省在黄河三角洲推动湿地修复和生态保护,平衡经济发展与生态修复的矛盾。老渔民王福海在东营黄河口生活了一辈子,却因黄河湿地退化和非法采砂而失去生计。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被聘为湿地保护区的巡逻员,与年轻的环保志愿者小张搭档。小张满腔热血,却不了解当地渔民的困境;王福海固守传统,却对生态修复的意义半信半疑。两人因一起非法采砂案而联手,逐渐理解彼此,共同守护黄河口的生态。故事以黄河入海的壮阔为背景,展现水土保持如何连接人与自然。
尽头,也是尽头
王福海坐在自家小船上,那艘陪他度过大半辈子的木船,如今像一具被风干的骨架,搁浅在泥滩上。黄河三角洲的风带着咸湿,吹动他花白的头发,他眯着眼,望向前方。视线所及,不再是记忆中鱼群跃动的盛景。
他今年六十岁,前半辈子都在这片黄河口讨生活。从小,父亲就教他,黄河是母亲,是脾气古怪,但是慷慨仁慈的母亲。只要你懂她,她总会给你足够的馈赠。捕鱼、捉蟹、挖蛤蜊,每一项营生都与这片水域紧密相连。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变得贫瘠了。鱼越来越少,河水越来越浑浊,那些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支流,有的干涸了,有的被挖得面目全非。
让他彻底失去生计的,是那些疯狂的采砂船。一艘艘铁皮巨兽,张着贪婪的大嘴,日夜轰鸣。它们像恶魔的爪牙,将河床深处的细砂一车一车地吞噬。河床变深,水流加快,鱼虾赖以生存的浅滩被破坏,湿地生态也跟着一步步走向崩溃。王福海曾和几个老哥们去阻止过,但那些人要么不理不睬,要么蛮横恐吓。他们势单力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园被毁。
日子过不下去了。儿子在城里打工,让他也去,但他不习惯城里的喧嚣,更舍不得这片土地。正当他一筹莫展时,镇上的干部找到了他。
“老王,有个工作,你干不干?”镇长递给他一支烟,笑呵呵地说。
王福海接过,却没点,只用指尖摩挲着烟纸。他知道,现在这光景,能有什么好工作?
“湿地保护区的巡逻员,按月发工资。”镇长说。
王福海一听,心里泛起一股苦涩。保护区?以前河好好的时候,不需要什么保护区。现在河被糟蹋成这样,再来保护,还有什么可保护的?他摇摇头,刚想拒绝,镇长又说:“这个工作,别的不说,就是需要你这种熟悉地形的老把式。你对这片河口,比我们这些年轻人懂。”
这句话触动了王福海。他懂,他是真的懂。他一生都在与黄河打交道,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它彻底枯竭。他犹豫了,最终还是点了头。这个工作对他来说,与其说是为了生计,不如说是一种赎罪,或者说,是老渔民最后的坚守。
报到那天,王福海见到了他的搭档。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她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湿地生态报告,看到王福海,热情地伸出手。
“王师傅您好,我叫张晓云,您叫我小张就行。很高兴能和您一起工作!”
王福海愣了一下,这姑娘笑得太灿烂了,和这片萧条的湿地有些格格不入。他握了握那只纤细但有力的手,感觉像是握住了黄河畔一株刚刚萌芽的幼苗。
小张,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满腔热血的环保志愿者。她读过无数关于黄河三角洲的生态报告,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报告里那么重要的湿地,在当地人眼里,不过是无法捕鱼的废地。她不理解王福海那种对“保护”半信半疑的态度,在她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而王福海也觉得,这个姑娘虽然懂许多“洋词儿”,却不懂这片土地的苦,不懂渔民的心酸。
他们的第一次巡逻,是在一处曾经是鱼米之乡的河汊。王福海划着他的小船,小张坐在船头,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上面显示着复杂的地图和坐标。
“王师傅,我们再往西走一点,那里有一片赤碱蓬,是候鸟的重要栖息地。”小张指着屏幕说。
王福海没说话,只是摇摇头,继续往前划。
“怎么了,王师傅?”小张不解地问。
“那里没鸟了。”王福海的声音有些低沉。
小张愣了一下,抬头望去,果然,那片曾经被照片美化的赤碱蓬,如今稀稀落落,几只孤单的水鸟在远处觅食,全然没有报告里描绘的“万鸟翔集”的景象。
“怎么会这样……”小张喃喃自语。
王福海瞥了她一眼,没有解释。他知道,这不是一天两天造成的。
淤泥,与河砂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每天都在巡逻。王福海用他的经验和直觉,小张用她的知识和设备。他们的工作方式就像两条平行线,很少有交集。
小张每天记录巡逻路线,拍下湿地退化的照片,标注出需要修复的区域。她总是想方设法让王福海看她的报告,给他讲水土流失的危害,讲生物多样性的重要性。
“王师傅,您看,这里就是典型的河岸侵蚀,如果不尽快采取措施,下面的地基就会被掏空。”小张指着一块被河水冲刷得坑坑洼洼的土坡,认真地解释道。
王福海扫了一眼,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这算啥?以前大水冲堤,比这厉害多了。那才是真本事。现在河水都小了,还怕这个?”
他总觉得小张大惊小怪,把一些在他看来“自然”的现象,说得好像天塌下来一样。
而王福海的工作,则是用他的老渔民智慧。他能闻出水里鱼腥味的变化,能通过船底的震动判断河床的深浅,甚至能通过风向和水草的倒伏,预测哪里可能出现问题。有一次,小张的无人机在空中巡查,发现了一处异常。屏幕上显示,有一片原本应该有水草的区域,却是一片裸露的砂地。
“王师傅,这里肯定有问题!可能是非法采砂!”小张激动地说。
王福海只瞥了一眼,淡淡地说:“不是采砂。那片地是几年前挖鱼塘留下来的,泥土都松了,水草长不起来。”
小张不信,非要过去看看。结果正如王福海所说,那是一处废弃的鱼塘。小张有些尴尬,但王福海没有嘲笑她,只是默默地划着船。
虽然工作方式不同,但他们的巡逻范围却越来越大。王福海带着小张,走遍了那些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小河汊,那些只有他这种老渔民才知道的隐秘角落。小张也慢慢地发现,王福海的经验,比她的任何报告都来得更精准。他能看到报告里看不见的东西:河岸边丢弃的渔网,水底散落的碎石,以及那些新出现的,偷偷摸摸的船只。
那天,他们巡逻到一处相对隐蔽的河湾。王福海的船还没靠近,他就闻到了一股柴油味。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老地方,又来了。”王福海低声说。
小张不明所以:“什么老地方?”
“以前就有人在这里偷偷采砂,被举报过几次,消停了一阵子,没想到又死灰复燃了。”
他们悄悄地将船靠在芦苇荡里,从望远镜里望去,果然,两艘小型的采砂船,正停泊在河湾深处。船上的人熟练地操作着机械臂,将河底的泥砂吸到船上。这片河湾水流湍急,河床深,是采砂的绝佳地点。
小张的心脏猛地跳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非法采砂。她立刻拿出手机,想拍照录像。
“别动!”王福海一把按住她的手。
“怎么了?我要取证!”小张急切地说。
“他们有眼线,你这样,会被发现。”王福海严肃地说,“我认识那艘船,是老李家的。他们胆子大,下手狠,别惹他们。”
小张有些失望,她觉得王福海太胆小了。可她也知道,王福海说的是实话。
“那怎么办?就让他们这么挖下去吗?”小张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福海看着她,这个年轻姑娘眼里的光亮,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是一种不顾一切的执着。他犹豫了片刻,最后点了点头:“明天,我们再来。不能这么轻易让他们得逞。”
汹涌,与坚守
接下来的几天,王福海和小张开始了他们的秘密行动。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大摇大摆地巡逻,而是将船藏在更隐蔽的地方,选择在凌晨或傍晚,采砂船警惕性最低的时候靠近。
王福海的经验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知道哪片水域风声最小,哪片芦苇荡可以完美地隐藏身形。他告诉小张,那些采砂船的作业时间、运输路线,甚至能推测出他们下一步可能去的地方。这些信息,是任何报告和卫星地图都无法提供的。
小张也带来了她的“武器”。她用手机的录像功能,清晰地记录下采砂船的作业过程,利用无人机从高空拍摄了多角度的照片,甚至还用一个小型的水质检测仪,记录了采砂点水质的变化数据。她不再是一个只会喊口号的志愿者,而是一个用现代工具武装自己的斗士。
有一次,他们躲在芦苇丛里,看着采砂船将泥砂装满。王福海突然叹了口气。
“老李家的儿子,才二十多岁,媳妇儿等着钱治病。”他说,“他们也是被逼的。”
小张愣住了,她一直把采砂者看作是破坏环境的“恶魔”,从未想过他们背后也有这样的人间疾苦。
“那也不能破坏环境啊,这河要是没了,他们以后怎么办?”小张反驳道。
“所以说,这就是个死局。”王福海摇摇头,“我以前捕鱼,是靠天吃饭。现在鱼没了,地也退化了,你让大家怎么活?他们采砂,也是想活下去。”
小张无言以对。她一直以为环保是一个单纯的科学问题,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可王福海的话让她意识到,这背后更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是人与人的关系,是生存与发展。
王福海也看到了小张的改变。她不再像刚来时那样天真,她开始学会观察,学会思考,甚至学会了听风辨位。她的眼睛里,除了理想主义的光芒,还多了一份对现实的理解和同情。
几天后,他们收集了足够的证据。小张整理好资料,立刻向上级汇报。而王福海,则在附近的水域里,继续他的巡逻。他知道,这片河口,每一处都像是一张布满血管的地图,他能感觉到每一处淤塞和流失。
就在他们准备行动的那天晚上,风雨突至。暴雨倾盆而下,黄河水位暴涨。王福海的直觉告诉他,要出事。他顾不得多想,拿起手电,叫醒了小张。
“快!河口有危险!”
他们冒着风雨赶到河湾,那里的采砂船因为来不及撤离,被湍急的洪水冲得东倒西歪。其中一艘船的缆绳断裂,眼看就要被冲到下游的淤积区。船上的人在风雨中拼命呼救。
小张吓坏了,这与她想象中的“环保行动”完全不同,她只是一名志愿者,面对的却是真真正正的生死险境。
王福海没有丝毫犹豫,他驾着自己的小船,像一头老黄牛,逆着水流,艰难地靠近那艘摇摇欲坠的采砂船。
“小张,快打电话报警,叫救援!”他大声喊道。
小张这才反应过来,她颤抖着手拨通了电话,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
王福海用他的经验,将自己的船系在采砂船上,稳住船身,然后帮助船上的人转移到安全地带。在暴雨和洪水中,他不再是一个老渔民,而是一个守护者。当救援队赶到时,王福海已经成功地救出了所有人。
新生,与远方
暴雨过后,天晴了。
第二天,非法采砂案的头目被逮捕。王福海和小张因为这次的英勇表现,受到了表彰。但他们都没有特别高兴,他们的心里,都有一份沉重。
“王师傅,他们被抓了,您不开心吗?”小张轻声问道。
王福海摇摇头,望着那艘被洪水冲得破烂不堪的采砂船,他不知道那艘船的主人,那位老李家的儿子,如今境况如何。
“开心,是开心的。可这片河口,不是抓了几个采砂的,就能一劳永逸。只要渔民没了活路,总会有新的采砂人。”
小张沉默了。她现在理解了王福海的话。环保不是冰冷的法规和数据,而是有温度的人心。
此后,他们俩的工作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小张开始主动向王福海请教,学习如何看懂水流,如何辨识风向,如何从细微处发现河道的病灶。她甚至会主动走访一些渔民家庭,了解他们的生活困境,并将这些情况写进她的报告里。她的报告不再是冷冰冰的学术论文。
而王福海也开始接受小张的现代方法。他学会了用无人机从高空俯瞰,他熟悉了一辈子的河流,看到了从前从未发现的细节。他甚至开始尝试使用小张教他的水质检测仪,用科学数据去验证他的直觉。他明白了,光靠经验是不够的,科学和传统结合,才能真正保护好这片土地。
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保护区的工作慢慢有了起色。他们不仅制止了更多的非法采砂,还组织当地村民,利用生态修复技术,重新种植了耐盐碱的植物,恢复湿地生态。那些退化的土地,开始重新焕发绿色。
又是一个黄昏,王福海和小张并肩站在黄河入海口。脚下是新近种植的芦苇,随风摇曳,发出砂砂的声响。远处的河水,在夕阳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金黄色,与蔚蓝的大海交汇,泾渭分明,又相互融合。
“王师傅,你看,鸟回来了。”小张指着天边的一群候鸟,兴奋地喊道。
王福海笑了,脸上布满的皱纹,像黄河的河床一样深,但此时,却充满了舒展的纹路。
“是啊,回来了。”
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小张的肩膀。这个曾经天真执拗的姑娘,如今已经成为他最可靠的战友。
黄河,流淌了千万年,在这里,它结束了漫长的旅程,将泥砂和生命都交给了大海。而王福海,也在河的尽头,结束了他的捕鱼生涯,找到了一个全新的起点。他和小张,就像黄河与大海,尽管来自不同的地方,拥有不同的脾性,但最终,他们在这里交汇、融合,共同创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
(作者:张萌;优秀奖)
责任编辑:郭丽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