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崖上春
产业新风 | 2025-12-29 12:25:03
天还未亮,老人就起床了。
他在院子里生起小火炉,把昨日采来的红土块煨软。晨雾像薄纱一样笼着山坳,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得老人脸上的皱纹沟壑起伏。
他从旧棉袄内袋掏出个铁皮盒子,里面分门别类装着各种树种子。
今天要种的是马尾松,这些褐色的带着薄而平展翅片的小精灵,能在石缝里迸发出惊人的生命力。老人粗糙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捻动,把种子裹进湿润的红土里,搓成指节大小的泥丸,整整齐齐地排在筛子上晾着。
朝阳爬上东边的崖壁,老人挎上帆布包往深山走去。他的帆布包是孙女小满用旧书包改的,上面还歪歪扭扭地绣着“绿水青山”四个字。山路上露水很重,老人的解放鞋很快就被打湿了,但他走得很稳,像一棵移动的老松。
来到陡峭的东崖前,老人从口袋里掏出陪伴了他二十年的弹弓。
这把弹弓的柄是枣木的,已被磨得发亮,牛皮筋是新的,富有弹性。他眯起昏花的眼睛,将泥丸装入皮兜,缓缓地均匀拉开满弓。“嗖”地一声,泥丸划出漂亮的弧线,精准地落入崖壁的裂缝中。那里积着薄薄一层风化的岩土,是种子天然的温床。
三年前射出的第一批泥丸已经长成了小树。青翠的枝条从石缝里探出来,在晨风中轻轻摇摆,像是在和老人打招呼。几只崖燕掠过新绿的嫩芽,衔走沾在叶片上的露珠。
站在崖下,老人静静地望着自己的作品。
山垭过来的风吹乱他花白的头发,也吹开了他脸上的笑容。
晚饭后,老人总要坐在灯下在他的记账本上写写画画。那个记账本已经用了些年岁,封皮是用旧日历糊的,上面还印着2005年的月份。
记账本记的不是钱财往来,而是每一颗种子的去向。
“谷雨,东崖射入120丸,成活90株。”
“芒种,南崖射入15丸,后雨季来临,种子被冲,未出苗。”
……这样的记录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本子。
老人写字很慢,一笔一画都很用力,像是要把字迹刻进纸里。有时他会停下来,用长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抚摸某个数字,那是想起了某棵特别顽强的小树。
账本里夹着许多宝贝:一片完整的枫叶标本,是前年秋天和小满一起收集的;几张褪色的照片,记录着光秃秃的崖壁渐渐被绿色覆盖的过程;最珍贵的是孙女小满画的树苗成长图,彩色铅笔画的小树苗从泥土里东倒西歪地钻出来,她稚嫩的笔迹也东倒西歪,标注着“爷爷的子弹开花啦”。
老人翻到最新的一页,仔细记下今天的成果:“立夏,北坡新射入36丸,其中栎树籽16丸、山杏15丸、黄栌5丸”。写完,他并未合上本子,而是对着灯光反复查看,生怕漏掉了哪个细节。
灯光闪烁,那些数字和文字仿佛不久就会化作漫山遍野的绿意。
不知不觉周六到了,晚上七点儿子张建国的电话准时响起。老人把老式收音机的音量调小,慢慢踱到堂屋的八仙桌旁,不慌不忙地接起来。
“爸,挺好吧?市郊那个新楼盘需要人搞绿化。”儿子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来,显得有些急切,“离我房子不算远,不愿意住我那里。楼盘那边包吃包住,一个月五千多,来吧。您种多少年树才能挣这么多啊?”
窗外刚成活的几棵崖柏,月光给它们披上了一层银纱。
老人想起去年冬天,冒着风雪把这些树苗栽在背风的山坳里,用茅草给它们裹上“棉衣”。现在这些小家伙已经抽出新枝,嫩绿的针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石头缝里扎根的苗,挪进花盆活不长。”老人轻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那里有一道很深的刻痕,是小满五岁时量身高留下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明天回去接你,你来看看吧。”儿子的语气不容置疑,“您年纪大了,该离我近一点儿,不愿意干,就在城里享享清福呵。”
老人一只手握着电话没说话,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窗台上的一排小陶罐。每个罐子里都装着不同的种子,是小满每次来山里时和他一起收集的。最小的罐子上贴着歪歪扭扭的标签:“小满的宝藏。”
“再说吧。”老人最后只回了这三个字。没等电话那头说话,他就挂了电话,但放电话时动作又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山里的夜。
终于,放暑假了。第一天,小满就迫不及待地背着书包进了山。她的书包里除了作业本,还装着老师奖励的彩色铅笔和一本崭新的日记本。
“爷爷,我今天要写观察日记!”小女孩一进门就宣布,两条小辫子随着她的动作欢快地跳动。
小满选了靠窗的位置,那里光线最好,还能看见爷爷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
傍晚,小满趴在木桌上认真地写着:“7月15日,晴。今天帮爷爷运腐叶土,我的小桶运了五趟!半路上遇见一只尾巴着火的小松鼠(爷爷说其实是红腹松鼠),它偷看我运土,还掉了一颗松果给我。”
写到这里,她停下来用手指抠了抠铅笔头,继续写道:“爷爷用松针泡的茶有阳光的味道,有青色的味道。爷爷说这是山野的味道。我不太明白,但我喜欢这个味道。明天我要问问爷爷这茶是从哪棵松树上采的。”
日记本边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插图:一个戴草帽的老人,一只蓬松尾巴的松鼠,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茶水上画着几个小太阳。
小满把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那里已经整齐地摞着三本同样的小册子,记录着她和爷爷在山里的每一个夏天。
开春后,林业局送来五十株薄壳山核桃苗。据说这是新品种,果壳薄如纸,果肉饱满香甜,市场上能卖到四十元一斤。局长亲自带队,还带来了一位技术员。
“老张啊,这片山坡种经济林最合适。”局长指着向阳的南坡说,“三年挂果,五年丰产,比你种那些生态林强多了。”
老人笑了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蹲下身捏起一撮土,在指间搓了搓,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这土养野核桃还行,新树种怕是吃不饱。”
第二天清晨,老人背着箩筐进了深山。他认识每一棵野核桃树的位置,这些老树结的果子又小又硬,但根系发达,耐旱抗病。老人选了二十棵健壮的野核桃树做砧木,小心地在树干上切开T形切口。
技术员看得直摇头:“这样嫁接成活率太低,我们有大棚培育的专用砧木……”老人只是笑笑,继续手上的工作。他的嫁接刀是自己打的,刀柄是用山核桃木做的,握在手里温润如玉。
“老桩子扎得深,新枝子才结得好果。”老人一边干活一边念叨,像是在对树说话,又像是在教技术员。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他身上,刀锋在树干上划出优美的弧线,树皮翻开露出嫩绿的形成层,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傍晚时分,老人把最后一段接穗绑好,退后几步欣赏自己的作品。二十棵野核桃树上都嫁接着新枝,接口处用塑料薄膜仔细包裹着,在夕阳下闪闪发光。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老人笑着回应了一声口哨,惊起一群山雀。
周末,张建国带着新买的电子测亩仪回来了。黑色的仪器看起来很高级,能自动计算面积、预估产量,还能连接手机生成数据报表。
“爸,咱们先把能种经济作物的地都量出来。”儿子兴致勃勃地摆弄着仪器,“我算过了,如果都种上薄壳核桃,一年收入起码这个数。”他伸出五个手指,眼睛里闪着光。
老人没说话,从柴房拿出一捆草绳。“量地啊,我也有家伙什。”他慢悠悠地把草绳展开,绳子上每隔一段就系着个小布条,是以前和小满一起做的标记。
父子俩各量各的。儿子举着测亩仪在田埂上来回走动,仪器不时发出“嘀嘀”的提示音;老人则用草绳丈量每棵树的树冠投影,嘴里还念念有词:“遮阴凉,遮阴凉,人喜欢来不长粮。”
小满好奇地摆弄着测亩仪,突然灵机一动,跑到山坡上采来一把蒲公英。她把绒毛种子系在测亩仪的天线上,一吹气,几十个小降落伞就带着种子飞向四面八方。老人哈哈大笑:“这才叫高科技播种呢!”
傍晚吃饭时,儿子看着测亩仪生成的数字皱眉:“怎么才这么点面积?”
老人盛了碗山野菜汤推过去:“山不是用来量的,是用来养的。”
小满在旁边听着爷爷的话,笑了:“爷爷,我也不是用来量的,是来养的。”
老人笑了,说:“对,我家小满不用量身高,不用量体重,在我这山里,保准养得健健康康的”。
七月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
老人半夜被雷声惊醒,听见后山传来不寻常的响动。他披上蓑衣提着马灯出门,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裤腿。
新修的梯田出现了滑坡,泥土混着石块冲垮了田埂。老人顾不上穿雨靴,赤脚跳进泥水里挖导流沟。雨水顺着他的白发流下,蓑衣越来越重,但老人的动作依然稳健。他砍来树枝插在滑坡处,又搬来石块加固。
天蒙蒙亮时,雨终于小了。
老人疲惫地坐在地头上,突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昨夜被冲垮的地方,野葡萄藤已经攀上了裸露的岩壁,嫩绿的卷须紧紧抓住每一处凸起。小路,正好是一条天然的排水道。
老人轻抚着野葡萄藤,想起小时候他的爷爷说过的话:“山是有灵性的,你待它好,它就会自己找平衡。”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湿漉漉的山坡上,新生的藤蔓挂着水珠,像一串串水晶项链。
霜降前的最后一个晴天,老人决定采今年的最后一茬野茶。他带着小满走遍山坡,挑那些被阳光晒得最透的柿树叶,挑地坝缝中的地黄,挑背阴外的嫩酸枣叶。嗯,春天时,酸枣叶很嫩,做的茶色泽好,味道回甘。最主要的是喝了酸枣叶茶,一觉睡到大天亮。小满说:“爷爷,网上说醉枣茶叫东风睡叶呢”。
秋天的酸枣也会长些嫩茶,小满学得很认真,只掐最嫩的一芽一叶,放在篓里。
她当然也会摘酸枣。别看爷爷年龄大了,但他吃酸枣还是喜欢咬开核,嚼食整个的酸枣。
爷爷说:“酸枣全身都是宝。”
酸枣并不是种的,它们长在田间地头,长在石头缝中,只要有一点土,他们就顽强地长着。
采一会儿,爷孙俩在半山腰的石板上摆起了茶席。山核桃、野山楂、酸枣摆在青石板上,小满还用狗尾巴草编了几个小篮子装野莓。
老人取出珍藏的野蜂蜜,琥珀色的蜜糖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这是请山神吃饭呢。”老人一边煮茶一边说。山泉水在柴火上的铁壶里咕嘟咕嘟响,茶香混着草木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小满给周围每棵母树都系上红布条,这是爷爷教她的规矩:采了山的馈赠,要记得感恩。
正当爷孙俩品茶时,天空传来轻微的嗡嗡声。一架林业局的无人机正在巡视山林,镜头里捕捉到了这温馨的一幕:红布条在风中飘扬,像无数跳动的火苗,环绕着茶席上的一老一少。操作无人机的技术员愣住了,随即调整焦距,把这幅画面完整地保存下来。
第一场雪落下时,儿子张建国终于带回了合作协议书。城里的大公司想开发这里的山林,计划发展观光农业,承诺给老人技术指导和保底收购。
“爸,您看这条件多好。”儿子搓着手说,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他们保证不动您那些生态林,只在平缓处开发。”
老人没接文件,而是指着雪地里一串细小的脚印:“你看,獾子一家昨晚来过了。”脚印一直延伸到柴房后面,那里堆着今年收的山货。“它们早签好约了,用脚印按的手印。”
火塘里的柴火烧得正旺,老人用火钳扒开灰烬,掏出几个煨熟的芋头。把黑乎乎的外皮剥开,露出雪白的芋肉,香甜的热气立刻充满了整个屋子。小满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
儿子看着父亲和女儿,突然觉得手里的文件有些沉重。他默默地把协议书放进公文包,接过父亲递来的芋头。屋外,雪越下越大,山林渐渐披上银装;屋内,火塘的光映在三代人脸上,温暖而明亮。
除夕夜,儿子一家都来山里守岁。儿子没再提工作的事,而是认真地劈柴;儿媳和小满一起包着野菜馅的饺子;老人则精心准备着守岁的火塘,往里面加了几块松木,小屋充满了松香。
夜深时,山风送来阵阵松涛,像是大山的呼吸。小满趴在爷爷腿上,听老人讲山里的老故事。她的育苗箱里已经种下新春第一粒种子,比爷爷给她的压岁钱还要珍贵——一颗百年老松的松塔里最饱满的籽粒。
初一早晨,儿子的电子测亩仪突然响起提示音。屏幕上显示着一条碳汇交易到账通知:老人的山林通过吸收二氧化碳,获得了第一笔生态补偿金。儿子惊讶地拿着手机要给父亲看,却发现老人正把什么东西埋进菜园的腐殖土里。
“这是做什么?”儿子不解地问。老人拍拍手上的土,笑着说:“最好的肥料啊,让土里来的东西回到该回的地方。”小满在一旁偷笑,她认得那是手机壳,是她去年用干花制作的装饰。
山里,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第一缕阳光越过山脊,照在育苗箱上。那颗松子已经吸饱了水分,正悄悄地裂开一条缝,准备迎接新的春天。
小满正拿着手机,认真地对着山崖拍照。
儿子抬头,山崖有些松柏绿着,一些矮树光秃秃的。可以想见,再有一些日子,那些树就又绿了,有的还会开出花来吧。
小满一手举着手,另一手放大画面:山崖左侧有一条崎岖的山路,爷爷正向山上走去……与山崖相比,他那么小,但在空旷的冬天,他又是那么高大。
(作者:戴存伟;优秀奖)
责任编辑:郭丽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