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两山”路上的金扁担

产业新风 |  2025-12-29 12:2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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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振山这辈子炸开过无数块石头。2013年那个深秋的早晨,他佝偻着腰,布满粗茧的手熟练地装药、布线,动作精确得如同钟表内部咬合的齿轮。脚下这片沂蒙山深处的矿场,曾经是他半生的战场与骄傲。空气里飘浮着灰蒙蒙的粉尘,如同不散的阴魂,吸进肺里,便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震得他胸腔嗡嗡作响。他扶住旁边冰冷嶙峋的矿壁,喘息着,每一次咳嗽都像有钝刀在刮擦着喉咙深处。远处,挖掘机、运矿车沉闷的轰鸣与爆破后的碎石滚落声交织成一片,那是他熟悉了三十多年的背景乐章。

“张师傅,最后一块了!完事您老就歇着吧!”年轻的爆破员小刘递过引信线,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又透着茫然。

张振山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花白的头发在安全帽下倔强地支棱着几缕。他眯起眼睛,望向眼前这条被反复啃噬、早已千疮百孔的巨大矿脉。它曾经那么丰饶,像一个取之不尽的宝藏,喂养了整个村子几代人。如今,它终于被掏空了,只剩下这副枯槁、嶙峋的骨架,赤裸裸地暴露在灰暗的天光下。山风掠过光秃秃的山梁,卷起地上的浮尘,打着旋儿,呜咽着,仿佛为这垂死的巨兽唱着最后的挽歌。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硝烟和粉尘的空气辛辣地刺入肺叶。他稳稳地按下引爆器——

“轰隆!”

沉闷的巨响在山谷间滚过,脚下的大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张振山站在原地,像一块扎根于矿碴里的老树根,任由气浪卷起的尘土扑打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和洗得发白的工装上。烟尘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当尘埃缓缓沉降,最后一片被炸开的矿体裸露出来,如同大地被撕开的一道新鲜、丑陋的创口。结束了。他默默看着,心中没有预想中的轻松,反而沉甸甸的,像压满了采空的巷道。矿脉枯竭的消息早已传开,如同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体检报告单上那刺眼的“尘肺二期”字样,此刻也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振山叔!有你的信!”一个年轻矿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扬着一个薄薄的信封。

张振山在裤子上蹭了蹭手上的灰土和火药末,接过信。信封上是他儿子张青林熟悉的、带着点书生气的字迹。他撕开封口,薄薄的信纸滑了出来。信很短,寥寥数行,每一个字却都像一块沉重的矿石,砸在他的心上:

“爸:矿上情况不好,我决定不回来了。省城一家环保公司要人,做生态评估。我知道您想让我接班,但山挖空了,路也不能走到头儿。儿:青林。”

信纸在他布满老茧的指间簌簌抖动起来。他猛地攥紧了拳头,信纸被揉成一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回来了?环保公司?矿山的儿子,居然要去搞什么“环保”?一股混杂着失落、愤怒和不解的浊气直冲头顶。他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佝偻的腰背痛苦地弯了下去。小刘慌忙过来拍他的背,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他踉跄几步,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耸动。远处,最后一批满载矿石的重卡发出粗重的喘息,排气管喷出浓黑的尾气,缓缓驶离这片正在走向沉寂的矿场。烟尘再次扬起,模糊了车辆远去的背影,也模糊了张振山眼中复杂难辨的光。

日子像山涧里浑浊的溪水,裹挟着矿场的尘埃和沉重的叹息,缓慢而滞涩地向前流淌。矿场彻底沉寂下来,如同一头耗尽最后气力的巨兽,趴伏在裸露的山体上。巨大的采空区袒露着灰黄狰狞的伤口,矿碴堆连绵起伏,像一片凝固的、了无生机的灰色波涛。风掠过空荡荡的工棚,吹动着残破的窗棂纸,发出呜呜的悲鸣。张振山觉得自己的力气也仿佛被这矿场抽干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回响和拉扯的痛楚,那是尘肺的印记,也是过往岁月的勋章与伤痕。他坐在自家冷清的小院里,目光茫然地扫过墙脚那把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铁镐,镐尖早已磨钝,木柄被汗水浸透得油亮乌黑。这双曾经能轻易抡起大锤的手,如今却连端起一碗水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没了机器的轰鸣,没了矿石的碰撞,没了工友的吆喝,整个村子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偶尔几声零落的犬吠,也显得空洞而遥远。

“环保?环保能当饭吃?能养家糊口?”张振山不止一次对着空气或者老伴嘟囔,声音嘶哑而固执,“那是城里人吃饱了撑的玩意儿!咱山里人,靠山吃山,天经地义!”他无法理解儿子信里那些陌生的词汇,更无法接受儿子选择的道路。他固执地认为,儿子是被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眯”了眼,忘了本分,忘了这片生养他们,也曾经用矿石喂养他们的土地。

然而,山风带来的消息却越来越清晰地告诉他,他所熟悉的一切,真的变了。村里的大喇叭开始反复播送着县里、市里的新政策,那些字眼像生僻的咒语:“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生态修复”“产业转型”……穿着整洁夹克衫的干部们带着图纸和测量仪器频繁地出现在村里,在废弃的矿碴堆旁指指点点,在荒芜的山坡上埋下奇怪的标杆。一些年轻人也开始陆续回到村里,他们不再谈论矿石的品位和爆破技术,而是热烈地争论着什么“光伏发电”“有机种植”“乡村旅游”。这些新鲜词汇像冰雹一样砸在张振山困惑的心头。

“爸!”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张振山猛地抬头,看见儿子张青林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火苗。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年轻的面孔,穿着印有“绿水青山”字样和公司logo的蓝色马甲。

“你还知道回来?”张振山硬邦邦地甩出一句,扭过头去,故意不看儿子。但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扫了过去。儿子瘦了些,也黑了些,但那股子精神头,比他离开时似乎更足了。

“爸,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张青林快步走进院子,放下包,语气坚定,“我们公司中标了县里的废弃矿山生态修复和产业转型项目,咱们村是重点片区!”他指着身后几个年轻人,“这是小王,搞光伏的;这是小刘,农科院的果树专家;这是小李,负责电商渠道的。我们回来,就是要让这片山重新活起来!”

“活起来?”张振山嗤笑一声,指着远处那片荒芜的矿坑和矿碴堆,“拿啥活?就凭你们几个毛头小子?还有这些……花里胡哨的名堂?”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年轻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叔,您看这个!”那个叫小王的年轻人立刻从包里掏出一张大幅的彩色效果图,在院里的石磨上展开。图纸上,曾经狰狞的矿坑被一片片深蓝色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方阵覆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荒芜的山坡则被层层叠叠的绿色梯田取代,梯田间点缀着一排排整齐的树苗;图纸边缘,还画着几栋颇具特色的农家小院。整个画面生机勃勃,与眼前死气沉沉的现实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光伏发电板?”张振山凑近了些,眯着眼仔细看那些蓝色的方阵,“搁矿坑上?能行?”

“能行!”小王语气笃定,“矿坑地方大,平坦,光照足,铺上光伏板,发的电直接上网!这叫变废为宝!县里政策支持力度很大,补贴、贷款都到位了,就等开工了!”

“那这绿油油的山坡呢?”张振山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图纸上的梯田和树苗。

“这是我们规划的高标准樱桃园。”农科院的刘技术员接口道,声音温和但充满专业自信,“我们考察了这里的土壤、气候、光照,非常适合种植高品质的大樱桃。矿碴经过无害化处理,混合客土和有机肥,就能变成沃土。叔,您看这规划,梯田保水保肥,品种我们都选好了,抗病、丰产、口感好,市场前景非常广阔!”

“市场?”张振山眉头紧锁,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樱桃是好东西,可种出来卖给谁?烂在地里咋办?以前矿上红火的时候,东西还好卖点,现在……”他摇摇头,满脸的不信。

“叔,这个交给我!”负责电商的小李立刻拍着胸脯,语速飞快,“现在是互联网时代!我们可以在果园装摄像头搞‘云种植’,让城里人看着果子长大!成熟了,直播带货,冷链物流直接发全国!打造咱们沂蒙山生态樱桃的品牌!销路绝对没问题!我们公司已经谈好了几家大型电商平台和连锁超市!”

张振山听着这些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描绘着一个他完全陌生的、色彩斑斓的未来图景。那些术语像密集的鼓点敲打着他固有的认知壁垒。光伏发电?电商平台?冷链物流?这些词汇遥远得如同天书。他下意识地摸出别在腰间的旱烟袋,想点上压压心里的烦躁,手指却抖得厉害,烟丝撒了一地。

“爸,”张青林蹲下身,替父亲捡起撒落的烟丝,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恳切,“我知道您不信。过去挖矿,是咱没办法,得活命。可现在,山挖空了,路断了,咱不能抱着老黄历等死啊!您看看这山,”他指着窗外光秃秃、伤痕累累的山峦,“再看看咱村,年轻人都快走光了,剩下的除了老的就是小的。再不想办法,咱村就真没了!您是老矿工,这山底下每一块石头啥脾性,您最清楚!我们需要您!矿坑怎么平整最安全?矿碴怎么处理最稳妥?这山上的水土怎么保?您比任何专家都懂!您帮帮我们,也帮帮这片山,行吗?”

张振山看着儿子眼中那近乎燃烧的执着和期盼,又看看石磨上那幅色彩明丽、充满生机的规划图。远处,光秃秃的山梁沉默着,风吹过矿碴堆的呜咽声似乎更清晰了。他捏着旱烟袋的指关节捏得发白,胸腔里那熟悉的闷痛又涌了上来,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咳得弯下腰,眼泪都呛了出来。半晌,他才喘着粗气,直起身,浑浊的目光扫过儿子和那几个年轻人热切的脸,最后落在墙脚那把磨钝了的铁镐上,仿佛在向一个沉默的老战友寻求答案。最终,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来自大地深处。

“行吧……”声音嘶哑干涩,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你们……你们折腾吧。需要我这把老骨头干啥……吭一声。”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无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巨大的矿坑里,重型机械的轰鸣声取代了往昔的爆破声。挖掘机挥动着钢铁巨臂,将堆积如山的矿碴小心地铲起、装车。推土机轰鸣着,将高低不平的坑底推平压实。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刺鼻的粉尘,而是柴油尾气和新鲜泥土混合的复杂气味。

张振山穿着儿子硬塞给他的那件崭新的蓝色工作服,上面印着“绿色矿山生态修复队”的字样,站在坑边临时搭起的指挥棚旁,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盯着下面一台正试图将一块巨大矿碴推向边缘的推土机,司机显然经验不足,推的角度不对,那块巨大的矿碴摇摇欲坠,随时可能从松散的边缘滑落,砸向下面正在作业的其他设备。

“停!停!!”张振山猛地抄起指挥台上的扩音喇叭,沙哑的吼声瞬间压过了机器的轰鸣。推土机应声停下,司机探出头,一脸茫然。

张振山几步冲到坑边,动作竟比平时利索了不少。他指着那块危险的矿碴和下方松动的边缘:“你!下来!这活不是这么干的!”他毫不客气地指挥着年轻的司机,“这底下是以前的老巷道,掏空了!你这么硬推,边上全得塌下去!得先加固!用矿柱!斜着撑住!”他一边说,一边用脚在地上划拉着,比划着支撑的角度和受力点。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地表,看到底下那些早已废弃、如同迷宫般的旧巷道网络。这是他在井下用无数次的惊险和教训换来的本能。

“还有你们!”他转向旁边正在处理矿碴的队伍,“那堆含硫高的碴子,不能直接混到回填土里!得单独堆放,用生石灰处理过才能用!不然种啥都得烧死!”他扯着嗓子,声音因为激动和粉尘的刺激而变得更加嘶哑,但条理清晰,不容置疑。

几个年轻的技术员面面相觑,图纸上确实标注了不同矿碴的处理方式,但实际操作中,面对这堆积如山、成分混杂的矿碴,如何精准区分、处理,他们远不如眼前这个倔强的老矿工来得直接有效。张青林站在父亲身后不远处,看着父亲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指点江山,那久违的、属于矿山“老把式”的威严和自信,似乎又回到了他身上。张青林嘴角微微上扬,悄悄对旁边的项目负责人点点头。

在张振山这位“土顾问”的现场指导下,矿坑的平整工作少走了许多弯路,进度反而加快了不少。矿坑巨大的“伤口”正以一种更科学和更安全的方式被小心翼翼地抚平、重塑。

矿坑的另一半,深蓝色的光伏板阵列如同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巨大的、光洁的鳞甲,正贪婪地吸收着沂蒙山慷慨的阳光。而在村子附近向阳的山坡上,另一场同样艰苦的战役也打响了。

规划中的千亩樱桃园,需要依山就势开垦出层层梯田。张振山扛着那把磨钝了的铁镐,也加入了开垦的队伍。他不再是主力,但常常蹲在地头,眯着眼看年轻人挥汗如雨地砌筑石堰。有时,他会突然站起身,走到一处刚砌好的石堰前,用镐头敲敲打打,摇摇头:“不行!这石头摆得不结实!底下没垫平!一场大雨准得冲垮!”他不由分说地指挥着年轻人把刚砌好的几块石头搬开,亲自示范如何挑选合适的基石,如何用碎石垫平夯实,如何错缝垒砌才能抵抗住山洪的冲击。他那套源自矿井支护的“顶板管理”经验,被他活学活用到了梯田的保墒固土上。

“叔,您这法子,比我们教科书上讲的还管用!”年轻的刘技术员由衷地赞叹。

张振山抹了把脸上的汗,哼了一声:“山有山的脾气,水有水的性子,跟井下巷道一个理儿!不懂它的脾气,光会照本宣科,那不成!”他粗糙的手抚过新垒好的、坚固的石堰,又轻轻拍了拍旁边一株刚刚栽下、还显得有些稚嫩的樱桃树苗,眼神复杂。这双手,曾经只懂得砸碎山石,此刻,却在笨拙地学习着如何呵护、如何支撑。

春去秋来,几度寒暑。曾经狰狞的矿坑早已被深蓝色的光伏板覆盖,在阳光下反射着沉静而有力的光芒,将光能转化为涓涓电流,汇入电网,点亮远方城市的万家灯火。那片曾经荒芜死寂的灰色“伤疤”,变成了源源不断生发“绿金”的宝地。

向阳的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梯田如同大山的绿色阶梯,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梯田里,一排排樱桃树茁壮成长,枝干舒展,绿叶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然而,通往“金山银山”的道路,并非一路坦途。就在樱桃树进入挂果期的关键年份,一场罕见的倒春寒毫无征兆地袭来。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冰粒子,一夜之间席卷了沂蒙山区。

张振山裹着厚厚的旧棉袄,天不亮就顶着刺骨的寒风冲进了樱桃园。手电筒的光柱在凛冽的空气中颤抖着,照亮了枝头挂着的晶莹冰凌和蜷缩在霜冻中的嫩芽、花蕾。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一个被冻得发黑的花蕾,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那花蕾脆弱地碎落下来。一股寒气仿佛从指尖瞬间蔓延到他的心脏。

“完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微弱。眼前仿佛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落花,满树空枝的景象。巨大的失望和心痛攫住了他,他佝偻着背,扶着冰冷的树干,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撕扯着寂静寒冷的黎明,也撕扯着每一个闻声赶来的村民的心。

“爸!”张青林带着技术员小刘也赶到了,脸色同样凝重。

“快!组织人手!”张青林当机立断,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异常清晰,“所有能用的塑料布、草帘子、旧棉被,全部拿出来!点火熏烟!能救一棵是一棵!”他一边喊着,一边迅速打电话联系乡里请求支援。

整个村子瞬间被动员起来。男女老少顶着寒风,抱着家里能找到的所有能保暖的东西涌向果园。张振山强忍着咳嗽和胸腔的闷痛,也加入了救树的行列。他指挥着年轻人爬上梯子,用最快的速度将塑料布、草帘子覆盖在树冠上,特别是那些挂满花蕾的枝条。果园的空地上,一堆堆点燃的潮湿锯末、枯草升腾起滚滚浓烟,试图用这微弱的热量驱散致命的寒气。凛冽的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燃烧的呛人烟气和一种焦灼不安的气息。张振山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在寒风中笨拙地系着覆盖物的绳子,动作远不如年轻人麻利,但他眼神里的专注和急切,却比任何人都要炽烈。

寒流终于退去,但损失已然造成。虽然保住了部分花蕾,但樱桃的坐果率大幅下降,注定是个歉收年。果园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氛。张振山蹲在地头,看着那些劫后余生的稀疏幼果,沉默地抽着旱烟,眉头锁得更紧了。

更大的挑战接踵而至。樱桃终于成熟了,稀疏的红果点缀在绿叶间,像一颗颗小小的红宝石。然而,传统的销售渠道——等客商上门收购——却反应平平。收购价被压得极低,还挑三拣四。看着辛辛苦苦种出来、精心呵护的樱桃面临滞销的困境,村民们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蒙上了厚厚的阴霾。质疑和抱怨开始在村子里蔓延开来。

“我说啥来着?瞎折腾!这玩意儿中看不中用!”老矿工李老倔蹲在村头磨盘上,吧嗒着旱烟,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刺人,“当初老老实实想办法再开个小矿口多好!”

“就是,费这么大劲,果子结得少不说,还卖不上价!连本都捞不回来!”有人附和着。

张振山闷头坐在自家门槛上,听着这些议论,心像被石头坠着,一直往下沉。他下意识地摸出那把磨钝的铁镐,无意识地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镐尖。难道,真的错了?这满山的绿,真就换不来实实在在的“金”?

就在这愁云惨淡的时刻,张青林和他带来的那个负责电商的小李站了出来。他们在村委会腾出两间空房,挂上了“沂蒙山生态樱桃电商运营中心”的牌子。几台崭新的电脑、直播灯架、补光灯迅速架设起来。

“乡亲们!信我一回!”小李站在村委会院子里,举着手机,声音洪亮,“咱们的樱桃,绿色种植,品质这么好,凭啥贱卖?今天,咱们就自己卖!直播卖货!”

村民们将信将疑地围拢过来。小李熟练地打开手机直播软件,调整好灯光,镜头对准了一筐筐刚刚采摘下来、晶莹剔透、红艳欲滴的沂蒙山大樱桃。张青林则站在镜头前,充当起了解说员。

“各位直播间的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山东沂蒙山深处,我们身后就是千亩生态樱桃园!看这樱桃,纯天然种植,不打农药,不施化肥,个头饱满,色泽鲜艳……”张青林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出来,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他拿起一颗樱桃,在镜头前展示着,“咬一口,汁水四溢,酸甜可口!我们这里有最完备的冷链物流,下单后第一时间采摘,全程冷鲜运输,保证您收到的樱桃和刚从树上摘下来一样新鲜!”

镜头巧妙地扫过远处覆盖着光伏板的矿坑,扫过层层叠叠、绿意盎然的梯田果园,扫过湛蓝如洗的天空。直播间的人数开始飞速上涨。小李在一旁飞快地操作着后台系统。

“订单!订单来了!”小李激动地喊道,“省城的!京城的!南方的!下单了!下单了!”

村民们瞪大了眼睛,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订单数字和滚动的留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快!快摘樱桃去!要最新鲜的!”张青林对着还在发愣的乡亲们喊道。

整个村子瞬间又沸腾了。这一次,是为了丰收的喜悦和全新的希望。妇女们手脚麻利地挑拣、分装;男人们负责搬运、打包;年轻人则忙着操作电脑,处理订单,联系快递。张振山也默默地加入了分拣的队伍。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饱满的樱桃,对着光仔细看了看,轻轻放进印有“沂蒙山生态樱桃”标志的精美包装盒里。他那双布满老茧、曾无数次紧握风钻和铁镐的手,此刻对待这些娇嫩的果实,竟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柔和谨慎。看着一箱箱包装好的樱桃被搬上印着“冷链专运”字样的货车,驶向远方,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因为这片绿色的产业,露出了一个浅浅的、不易察觉的笑容。

夏日的热浪席卷齐鲁大地,气象台接连发出暴雨红色预警。厚重的、饱含水汽的乌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巨毯,沉沉地压在沂蒙山起伏的脊梁之上,天色昏暗得如同傍晚提前降临,空气黏稠得令人窒息,一丝风也没有,只有远处隐隐滚过的闷雷,像是大地深处不安的躁动。

张振山坐在自家门槛上,望着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的天空,胸腔里那熟悉的闷痛感又加重了几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拉扯感。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槛上的一道旧裂缝,眉头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凭着几十年与这片山石打交道的直觉,凭着老矿工对地层深处微妙变化的敏锐感知,一种强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这雨……怕是要捅破天……”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得肺部一阵剧痛,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他强忍着,抓起门后那把旧雨伞,也顾不上撑开,就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往村外的樱桃园走去。

雨点终于砸了下来,开始是稀疏的、豆大的雨点,敲打在干燥滚烫的土地上,激起一片细小的烟尘。很快,雨点连成了线,线织成了幕,最后,天河仿佛决了口,狂暴的雨水如同亿万根银鞭,疯狂地抽打着山峦、树木、屋顶和大地。天地间一片混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狂风的咆哮。

张振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樱桃园边缘的临时工棚时,雨势已经大得让人睁不开眼。儿子张青林正披着雨衣,和几个村干部、技术员挤在工棚里,对着墙上的园区地图指指点点,脸上写满了焦急。

“爸!雨太大了!您怎么来了!”张青林看到浑身湿透的父亲,又惊又急。

“别废话!”张振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喘着粗气,声音在风雨中断续却异常清晰,“我看了……西边……那几层新开的梯田,石堰……根基不稳!挡不住这么大的水!还有……三号沟那上头,以前……有条老废巷子,顶上土层薄!水一泡……准塌!一塌……连带着上面的梯田和树……全得完蛋!”他一边急促地说着,一边用手指用力戳着地图上那两个关键的位置,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如电,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雨幕和土层,看到了那潜伏的危机。

“那……那怎么办?”一个村干部慌了神。

“加固!引流!”张振山斩钉截铁,瞬间恢复了当年在井下指挥若定的气势,“青林!你带人,去三号沟上头!用最快的速度,把水往旁边引!挖临时排水沟!别让水往那废巷子顶上灌!”

“好!”张青林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人。

“其他人!跟我去西边梯田!”张振山抓起工棚角落里一把备用的铁锹,“带上能找到的所有木头!矿柱!沙袋!快!”

没有时间争论,没有时间迟疑。张青林带着一队人,顶着瓢泼大雨和呼啸的狂风,艰难地冲向三号沟上方。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泥土和碎石,沿着山坡奔腾而下,几乎让人站立不稳。他们奋力挥动铁锹,在预定位置挖掘临时排水沟,试图将汹涌的山洪引离那片危险的区域。泥水溅满了全身,雨水顺着安全帽的边沿流进脖子,冰冷刺骨。

另一边,张振山则带领着另一队人,冲向西边那几层新开垦、石堰尚未完全稳固的梯田。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新砌的石堰缝隙,松散的泥土被不断带走,几处石堰根部已经开始出现松动和轻微的滑动迹象,浑浊的水流正从石缝中汩汩渗出。

“快!打桩!撑住!”张振山嘶吼着,声音在狂暴的风雨中显得异常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率先抱起一根粗壮的木桩,准确地插在一处石堰外倾最严重的下方松软土坡上。几个年轻人立刻抡起大锤,在风雨中奋力敲打木桩。泥土湿滑,锤子砸下去,木桩艰难地往下沉。

“不够!里面也要顶住!”张振山抹开糊住眼睛的雨水,指着石堰内侧,“用矿柱!像在井下支护顶板那样!斜着顶住!”他连说带比划,示范着如何选择受力点,如何用矿柱和粗木形成三角支撑。

风雨如晦,电闪雷鸣。一道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墨黑的云层,瞬间照亮了这群在泥泞和洪水中搏斗的身影。雨水冰冷,汗水却从他们额角不断滚落。张振山花白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雨水顺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他佝偻着腰,却异常灵活地穿梭在危险地段,指挥着支撑、加固、填装沙袋堵漏。每一次剧烈的动作都引发他胸腔里沉闷的哮鸣和无法抑制的呛咳,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痛苦,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每一处松动的石堰,每一个渗水的缝隙,仿佛在与这场天灾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他那双布满老茧、曾开山裂石的手,此刻正拼尽全力,只为守护住这片新生的绿色希望。

时间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地流逝。当张青林那边终于成功将三号沟上方的大部分洪水引开,避免了对废巷区域的致命浸泡时;当张振山这边,最后一根支撑木桩被打牢,最后一处渗漏被沙袋堵住,那几层岌岌可危的梯田终于挺住了第一波最猛烈的冲击时,筋疲力尽的人们瘫倒在泥水里,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雨势,也终于在这一刻,开始有了减弱的迹象。

几天后,肆虐的暴雨彻底停歇,久违的阳光刺破云层,慷慨地洒向劫后余生的沂蒙群山。洪水退去,留下的是被洗净的天空,澄澈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蒸腾出的清新气息。

张青林操控着一架无人机,嗡嗡地升上高空。高清镜头平稳地掠过山野,将这片浴水重生的土地清晰地捕捉下来。

画面首先聚焦在那片曾经的矿坑。深蓝色的光伏板阵列如同镶嵌在大地之上的巨大拼图,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在灿烂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夺目、近乎圣洁的光芒。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将炽热的阳光转化为源源不断的清洁能量,无声地诉说着“点石成金”的现代传奇。镜头缓缓上移,掠过矿坑边缘加固过的护坡,新栽植的护坡草和灌木已然成活,绿意顽强地覆盖着曾经的创伤。

接着,视野转向那片经历了一夜惊魂的梯田樱桃园。无人机平稳地掠过层层叠叠的绿色阶梯。令人欣喜的是,那些在暴雨前夜紧急加固的石堰,经受住了洪水的严峻考验,依旧稳稳地托举着肥沃的土壤。经历了风雨洗礼的樱桃树,叶片绿得更加深沉、厚重,充满了生命的韧性。而此刻,正是樱桃成熟的时节!一颗颗饱满圆润的果实,红得那样纯粹、那样热烈,如同无数璀璨的红宝石,密密匝匝地缀满了枝头,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与梯田的翠绿形成了最动人心魄的视觉交响。果园里,人影绰绰,充满了欢声笑语。村民们正忙碌而有序地采摘着这来之不易的丰收果实。一辆辆印着“冷链物流”标识的货车,沿着新修的盘山公路蜿蜒而上,停靠在果园边,等待着将这份来自沂蒙山深处的甜美与希望,运往全国各地。

无人机继续升高,俯瞰的视角越来越宏大。连绵的群山,曾经被采矿活动啃噬得伤痕累累、灰黄裸露的山体,如今被浓密的森林和蓬勃的植被重新覆盖。那是一种深沉、厚重、充满力量的绿,如同给大地披上了一件巨大的翡翠锦袍。山风吹过,林海起伏,绿浪翻滚,一直延伸到天际线,与湛蓝的天空相接。巍峨的泰山群峰在远处若隐若现,如同这片绿色奇迹的庄严见证者。

张振山站在自家院子的高处,久久地凝望着儿子无人机操控屏幕上那震撼人心的画面。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他默默地转过身,步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向墙脚。他弯下有些佝偻的腰,伸出那双布满厚茧、关节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把倚在墙脚的铁镐。镐头早已磨钝,木柄被岁月和汗水浸染得乌黑油亮,沉甸甸的,像凝固了一段沉重的历史。

他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缓缓抚过镐身冰凉的铁脊,摩挲着那光滑的木柄,仿佛在抚摸一位饱经沧桑的老战友。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也落在那沉默的铁镐上。良久,一声悠长、带着金属锈蚀般沙哑质感,却又饱含着无尽感慨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缓缓吐了出来,消散在清新微润的山风里。

“开了一辈子山啊……”他低声自语,像是说给手中的铁镐听,又像是说给脚下这片重焕生机的土地听,说给那莽莽苍苍、如同翡翠屏障般环抱着村庄的群山听。他的目光越过自家院墙,越过忙碌的果园,投向那一片在阳光下闪耀着深蓝色光泽的光伏阵列,投向那挂满“红宝石”的层层梯田,投向那望不到尽头的、生机勃勃的绿色群山。

“现在……”他顿了顿,浑浊的眼底,仿佛有深埋的矿石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撬动,终于折射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澄澈而通透的光芒,“现在才真正懂得……啥叫开山。”他缓缓地抬起头,望向远处泰山巍峨的轮廓,嘴角那抹历经沧桑的纹路,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凝聚成一个无比复杂,却又无比释然的笑容。

院门外,传来村民们喜悦的喧闹声,满载樱桃的冷链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还有山风吹过新绿树林发出的、如同海浪般的涛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属于新时代沂蒙山的、充满希望的交响曲。阳光正好,漫山遍野的绿意,如同奔涌的“春潮”,势不可挡。

(作者:张德仲;优秀奖)

责任编辑:郭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