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载平凡一生 ——深切追忆我的父亲李正如

大众新闻·海报新闻    2025-12-29 13:50:32原创

父亲于2021年农历冬月初七,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三岁。在父亲离开我的四年间,我总想写些文字来追忆他。然而,每每念及父亲平凡坎坷的一生,都会泪眼婆娑,无语凝噎,以致多少次都无从下笔,惟化作夜深人静、孤灯独坐时的合目追思……

挑着扁担去上学

父亲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古语映照了父亲的生活现实。父亲在家里是长子,当时年龄紧挨着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我的祖母长年有病,一年三分之一的时间卧病在床。祖父在村里干会计,还得照顾一家老小、种田耕地,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1962年7月,父亲高小毕业,祖父总算松了一口气,家里终于多了一个能挣工分的大半个劳力。不久,费县五中的录取通知寄来了。费县五中离家30多里路,一个孩子步行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更让家人不放心。祖父犹豫了。

父亲目睹家境的窘状,心情也很矛盾。最后,他毅然选择了读下去。他说,他想撑起这个家的门面和将来,他想为弟弟妹妹打个样,他更想证明给祖父母看,他能行。父亲深信,穷人家的孩子只有依靠知识才能改变命运。祖父被说服了,咬牙答应了。

就这样,那年刚入秋,年仅13岁的父亲,一副扁担两头挑,一头挑着行李书本,一头挑着咸菜干粮,只身一人步行到学校,开启了六年(初中高中学制各三年)远走他乡的艰辛求学路。从此寒来暑往,无论风雨雪雾,父亲孑然一身,往返于六十余里坑洼不平的沙土路上。这扁担,父亲一挑就是六年,六年里不知磨坏了多少双布鞋,磨破了多少次脚趾。

父亲学会了女红

那时,学校规定学生一周回家一次,每逢周六(上午还要上课),父亲午饭都不敢吃就往家赶。三十多里的路程,赶不早就要面临走一段夜路,又饿又累,一个人走在漆黑的路上,父亲每每想起都心有余悸,幸亏有扁担壮胆。

大姑告诉我们,父亲很早就跟奶奶学会了缝补衣服。每到周末回家,父亲先把奶奶的床单和衣服换洗了,接下来缝补、浆洗他们兄妹仨的衣服或鞋子。有一次,父亲坐在奶奶病床前一边陪奶奶聊天,一边给爷爷缝补一件蓝色褂子,快补完时,针尖不幸戳进拇指,血珠沁出来,在蓝布上洇成紫葡萄色的斑点。奶奶心疼的想让他停下来,他却用嘴吮了吮伤口渗出的血,最终一针一线坚持补完。做完这些后,父亲才开始准备自己返校带的地瓜面煎饼。

那时,父亲学会了烙煎饼。当左邻右舍看到父亲独自一人边续柴火边烙煎饼时,都会抽空搭把手。“真灵巧,一个男孩子家烙起煎饼来有板有眼。”“哎,也是硬逼出来的,谁叫大婶子(邻居对祖母的称呼)有病卧床不能给准备饭食,大叔(邻居对祖父的称呼)地里一摊子活,大队里一摊子事,也顾不过来,真难为孩子了。”

年少的父亲不但学会了烙煎饼,而且每逢秋季收完萝卜、辣疙瘩等,父亲也学会了用它们腌制咸菜,熬豆沫子菜,不但给自己准备好一周的干粮和咸菜,还要帮家人备好接下来几天的用度。生活的艰辛,深深地磨炼了父亲,也让父亲比同龄人早早的成熟了很多。

就是在这种艰难困苦的环境里,父亲硬是轻易不请假耽误课时,也从没迟到过。作为班里的体育委员,为了不耽误周一一早带着同学们跑操,他暗暗给自己定下,周日再晚也必须赶回学校。父亲总是会把学习和干家务安排的有条不紊。父亲曾说,“劳动和学习,一个体力一个脑力,五天半学习,周末劳动,劳逸结合锻炼身体,有了好的身体才能给繁重的学习提供保障。”

星光不负赶路人。正是凭借坚强的意志和毅力,六年的学习生涯,父亲的各科成绩都是甲(那时用甲、乙、丙、丁记成绩),年年获得“全红”奖状。

风雨中依偎的小树

那时候面对生活上的困难,同学之间能相互接济的,就尽力去接济一把,争取都能填饱肚子,不饿着肚子上课。家境稍好点的,五天半的干粮能带三天地瓜面煎饼,两天半豆沫菜和菜窝窝团子。煎饼含水分少,拿到学校能放置时间久点。而家境差的,只能带容易酸败变质的豆沫菜和菜窝窝团子当主粮。同学之间就交叉着吃,先把容易发霉变质的豆沫菜和菜窝窝团子吃完,最后吃经放的煎饼,那样一起坚持到周六都有饭吃。

记得,当年毕业参军去了南京的王青年伯父,零几年来家看望父亲。当两位年近花甲的老同学聊到上学的艰难时,王伯父紧紧握着父亲的手,侧向我,声音几度哽咽,“侄子,你不知道那时有多苦,你父亲家庭就很困难了,我家比你父亲家还困难,从小就没了娘,又都不会烙煎饼,只能吃豆沫菜,你父亲就主动和我搭伙,周三前先吃我带的豆沫菜和凉窝窝头,后几天吃你父亲带的煎饼,在你父亲的帮助鼓励下,我总算坚持到了毕业。”他们宛如风雨中相互依偎的小树,共同度过了六年苦中作乐、守望相助的中学时光。

等我上了中学,父亲每每提起那段同学感情,总能如数家珍。指着北墙上相框里的毕业合影,乐此不疲的给我们一一介绍。拿出珍藏的同学单照时,父亲总是小心翼翼铺展在桌面上,深情地给我讲述:谁参军报国,谁教书育人,谁耕耘桑梓,谁接替父母进了工厂,谁进机关做了公仆……那一刻父亲会满眼放光。

有一次,我差点错怪了父亲。2007年我们同学毕业十七周年聚会。我回家找收藏的同学单照,一时没找到急躁起来。“担心你保存不好照片,我就替你保管起来了。”父亲边说边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来了包裹严实的信封,那一刻我眼睛湿润了。“一定不能忘记同学情,更要感恩在咱们困难时给予过帮助的同学,‘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七年从医护佑乡邻

1966年,“文革”摧毁了教育事业。也粉碎了父亲的大学梦。父亲不得不辍学,带着迷茫和无奈回到村里,他的学生生涯最终就定格在了一张高中毕业证上。

回到村里,父亲在实验队里干过农业技术员、磨面坊里当过磨面工。1968年,村卫生室成立。他担任了村里首任赤脚医生。为了真正替父老乡亲把好健康关,父亲深知责任轻重,除了积极参加县里卫校组织的集中培训,更是牺牲休息时间到公社医院跟班学习,努力精湛其医术。

父亲更是个有心人。在他随身背的药箱里,有一本快发黄的笔记本,全村400多户家庭健康状况,都被他有条有理记录在里面。谁家有慢性病人,常服什么药;谁家孩子该接种第几针疫苗;谁家老人血压血糖需要长期监测……父亲记得清清楚楚。他真诚贴心的服务,朴素实用的治疗模式都被村里人记在心里。

“放下药箱下地,背起药箱出诊。”父亲给家人留下的一直是忙碌的身影。更有多少个夜晚,父亲来到村里孤寡老人的病床前,亲自送药到手、细心盯着吞服;坚持上门给遭受腰腿疼痛困扰的病人提供针灸治疗。到如今我依稀还记得,父亲趁着夜色带我出诊的情形。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75年9月。因为村里缺教师,父亲又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当时大队书记和会计找到他,希望他能担任村里的教师。为了村里更多孩子有学上,父亲欣然接受了这份工作,从此开始了他的民办教师生涯。这期间因为村卫生室一时没有合适人选接替,很多时候父亲都是这里走出校门,那里就又背起医疗箱,走东家奔西家,悉心为老少爷们和婶子大娘们诊脉、针灸、配药、注射。

从讲台到田间地头

三个月后,卫生室有了合适的人选,父亲就把全部的精力奉献在了三尺讲台。 父亲教书育人,严谨认真中不乏幽默与温度。他常常对我说:“教育是一个人的责任,更是一种使命。”这句话深深地扎根在我心里。作为教师,他不仅传授知识,更注重培养学生的品德与人格。小时候的我,懵懵懂懂中,只为有一位令学生和家长敬重的父亲而自豪。很多道理直到长大后,我才有了更深的理解。“长大后,才知道那间教室里放飞的是希望,守巢的总是你;才知道那块黑板上写下的是真理,擦去的是功利。”

然而,在那个年代,作为一名教师,不仅需要把学生教好,还需要带头完成公粮任务,这无疑给父亲带来了更大负担,使得父亲不得不终日忙碌于学校和家庭之间。在校时,他把精力全部耕耘在了三尺讲台上;在家时,他把汗水全部倾洒进了几亩薄田里。课堂上,他妙趣横生的讲解,循循善诱的引导,让一道道数学难题都变成了乐趣,用自己的良心和智慧,精心孕育着一朵朵争先绽放的花蕾;田野里,他执犁赶牛,躬耕陇亩,春种秋收,俨然一行家里手、种田好把式,用勤劳的双手,一年年在土地里收获着希望。

记得当年,为了增加二亩薄口粮田上收成的不足,更好地贴补家用,父亲决定和村里有富余劳动力的家庭一样,也去承包了村集体的十亩苹果园。由于我们兄妹仨年龄小,母亲身体虚弱,父亲单靠自己教学之外去打理果树,渐渐的有些吃力了。特别是到了落果期,为了能卖个高价钱,每天一早天不亮,父亲就用自行车驮着三筐近二百斤,赶到五十里外的市里去批发,回来还不耽误上课。个中艰辛父亲一人默默承受,千斤重担都压在了他那一米六五清瘦的身上。

为了支撑这个家,父亲一辈子身兼数职,像一头永远不知疲倦的老黄牛,任劳任怨,在人生的道路上即使步履蹒跚,也永不停歇。

节俭一生传承家风

父亲一生节俭如璞。“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这句话时常挂在父亲嘴边。在父亲的世界里,浪费是一种罪过,节俭则是一种美德而并非吝啬,更是一种对生活的敬畏。

到现在也忘不了,父亲从小让我们背诵《悯农》;给我们讲伟人周恩来一片菜叶抹碗底的故事。曾祖父“吃了不疼,扔了疼”、“宁让撑饱肚子,也不要剩盆底”的教诲,更是深深地影响了父亲。因为把吃剩的半块馒头偷偷扔到垃圾桶里,而被父亲打红了屁股,令我记忆犹新。父亲会在饭后悄悄收拾残羹,会为了一盏未关的灯唠叨,会为了一件旧物件反复修补…… 这些习惯或许被时代视为“过时”,但在我心中,它们是最珍贵的家风传承。不浪费一针一线,更懂物力维艰;不追浮华虚名,尽守内心安宁。父亲用一生告诉我们:勤俭不是贫穷的无奈,而是富足的底气;持家不是琐碎的负担,而是爱的表达。在物质不断丰盈的日子里,父亲的身影始终像一座灯塔,提醒我们不忘本心,珍惜每一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一生的潮湿与怀念

天不假年。一生辛勤操劳的父亲,从不向困难低头的父亲,始终乐观向上的父亲,最终被岁月无情的摧垮了。还没来及更好地享受儿女的孝敬、孙辈承欢膝下的幸福,便匆匆地离我们而去。

那天,当我接到母亲急促的电话,听到语无伦次的声音,霎时犹如晴天霹雳,旋即又静的能听到自己心跳,宁愿相信那不是真的,是母亲“思绪错乱”。然而,当我急匆匆赶到家,亲眼看到已经安详地睡在那里的父亲,彼时我如鲠在喉,心中的创痛似万箭穿心。

父亲的离开,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目之所及,皆是回忆;心之所想,皆是过往;眼之所看,皆是遗憾。”更明白了人生哪有那么多来日方长,更多时候可能一个转身就是永别。

我多么希望人生有轮回,来生继续做父亲的儿子。再靠一靠父亲那刚劲有力的臂膀,让我再感受感受那踏实的力量;还想在父亲无私而坚实的庇护下成长,再次仰望父亲那如高山般令人敬仰的背影!

在父亲离开我们四周年的日子里,谨以此文纪念我深爱的父亲。以这种方式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请父亲在那边放心,我们在这边都过得很好,我们也会孝敬好父亲一生放不下的母亲,陪伴她安享晚年,不负父亲生前的期望与佑护!

文/李纪才

责任编辑:李洪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