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尘封的镐锹与不灭的灯火 一记威海人防工程建设的那些年

大众新闻·海报新闻 王丛   2025-12-29 15:48:28

大众网讯

非常感谢记者们的采访,又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往事,窗台上的绿萝正借着夏日的阳光舒展叶片,窗上映出的鬓角白霜总让我恍惚仿佛昨夜还在"马鞍山"的地下工事里,借着柴油灯的光给刘军递扳手,而他满是泥浆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像星子。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人防工事的钢筋混凝土早已被岁月磨出包浆,但那些浸透了汗水与热血的日子,却在记忆里愈发清晰。

一、1976年的夏末

我与刘军相识,是在1976年那个闷热的夏末。彼时我刚从部队退伍,被分配到威海人防办当技术员;他则是刚放下锄头的农村青年,因为"深挖洞、广积粮"的号召,跟着公社的队伍来工地报到。记得他第一次扛着铺盖卷出现在工棚前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上还沾着麦秸,手里攥着个豁口的搪瓷缸,缸沿上"农业学大寨"的红漆都快磨没了。"我叫刘军",他咧开嘴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队长说这里缺人,我就来了"。那时的威海,还只是个巴掌大的小城。工程队旁边的黄土坡上,每天天不亮就响起集合哨。高音喇叭里反复播着毛主席的指示,"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标语刷满了城墙。工程队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有像刘军这样的农村青年,有工厂抽调的工人,还有我们这些穿制服的技术员。大家凑在临时搭起的帆布棚下,对着一张泛黄的工程图纸指指点点,帆布被风掀得哗哗响,把每个人的声音都揉碎在风里。最初的工事就在山脚下。说是工地,其实就是片被炸开的乱石堆。没有像样的机械设备,最先进的工具就是台老式风枪启动时能震得人胳膊发麻,硝烟味混着汗味能呛得人直咳嗽。刘军被分到掘进组,每天要背着二十斤重的风枪在坑道里作业。那时的坑道刚够两个人并排走,头顶的矿灯晃得人眼晕,脚下的泥水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费半天劲。有次我带着图纸下坑道检查,正撞见刘军他们在处理塌方。几块磨盘大的石头堵在洞口,他踩着搭板趴在最前面,手里的钢钎都弯了.斗上的汗珠顺着下巴滴进泥浆里,砸出细小的水花。"于技术员,"他看见我就喊,声音里带着风枪震过的沙哑,"这儿块石头得炸开,不然晚上没法施工。"我看着他被碎石划破的裤腿,心里一阵发酸他那时才十八岁,比我弟弟还小两岁。

夜里的工棚更是难熬。在工程的关键阶段需要白天黑夜连轴转,三十多个人挤在大通铺,稻草铺的垫子潮得能拧出水。夏天蚊子成团,冬天寒风顾着墙缝往里灌。刘军总睡在最靠门的位置,说自己火力壮不怕冷。可我好几次起夜,都看见他蜷着身子,把别人的被子往身上拉后来才知道,他是怕新来的小伙子冻着。那时大家工资都低,大工一天五块,小工两块五,可每次分粮票,刘军很多时候都把自己的那份匀给家里有孩子的师傅。他说:"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那年秋天,"深挖洞、广积粮"的动员大会开得轰轰烈烈。工地上突然来了好多老百姓,有带着锄头的老农,有背着书包的学生,还有抱着孩子的妇女。刘军的娘也来了,老太太裹着蓝布头巾,往他手里塞了两个红地瓜,那会的红秧地瓜吃起来也很香。说:"国家要咱干啥,咱就干好。"那天傍晚,成百上千的人在工地广场上宣誓,红旗猎猎作响,口号声震得山响。刘军站在队伍里,腰杆挺得笔直,脸上的神情庄重得像在受勋。

二、混凝土里的青春:马鞍山工程的 48小时

1982年的马鞍山人防改造工程,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硬仗。那时刘军已经成了施工队的骨干,跟着宋修成副科长学技术,手里的水平仪比自家孩子还亲。工程要求把原来的坑道扩建成地下指挥所,光是混凝土浇筑就得连续48小时这在当时的条件下,简直是天方夜谭。开工前三天,宋科长在工棚里开动员会,烟卷一根接一根地抽。"这活儿要是干砸了,漏水事小,丢了人防办的脸事大。"他把烟头摁在地上,"混凝土不能停,人就得轮着上."刘军当时刚考上大专,正利用业余时间啃课本,听到这话"腾"地站起来;"我年轻,我值后半夜!"浇筑那天,天刚蒙蒙亮就下起了雨。搅拌机在雨职"呕当呕当"转,像头喘着粗气的老黄牛。刘军穿着那件油布雨衣,站在坑道最深处的模板前,手里的振捣棒震得他胳膊直打颤。混凝土从头顶的溜情潮下来,带着刺鼻的水泥味,溅得他满身都是。我每隔一小时下去检查一次,每次都看见他在泥浆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矿灯的光晕里,他的睫毛上都挂着水泥点子。后半夜最是难熬。雨越下越大,坑道顶部开始渗水,滴在安全帽上"啪啪"响。有个年轻工人累得差点栽倒在料斗里,刘军一把拽住他,把自己的水壶塞过去:"喝又热水,我替你盯会儿。"其实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眼里全是血丝,说话都带着颤音。可只要振捣棒一握在手里,他的腰杆就挺得笔直,仿佛那不是冰冷的铁家伙,而是能定乾坤的金箍棒。第二天中午,最危险的时刻来了。模板突然有点变形,要是塌了,之前的活儿就全白费了。刘军二话不说,领着两个人顺着脚手架爬上去,用肩膀顶着模板。混凝土还在不停地灌,他的后背很快就被烫得通红刚搅拌好的混凝土有七八十度,隔着衣服都能灼伤人。我在下面喊他下来,他只回了句"没事",声音闷得像从地底下传出来的。直到两个小时后模板固定好,他才顺着架子滑下来,一落地就瘫在泥水里,雨衣后背全是汗渍晕开的白印子。那天傍晚,当混凝土差不多快浇完,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雨停了,夕阳透过坑道的通风口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带。刘军靠着岩壁,从怀里掏出个用塑料袋包着的馒头那是他早上从家里拿来的,早就凉透了。那会他舍不得吃饭,0.3元一顿饭,很贵了,都骑车十几公里回家吃。他掰了一半给我,自己啃着另一半,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于哥你看",他指着刚浇筑好的顶拱,"多平展"。我看着他沾满水泥的脸,突然想起他说当年没考上大学时,蹲在麦秸垛上哭的样子。那时他说:"这辈子怕是跟学问无缘了。"可此刻,这凝结着血汗的混凝土,不就是最厚重的学问吗?工程结束后,刘军得了个三等功奖状。颁奖那天他特意换了件新褂子,可站在主席台上,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台下有人喊"刘军,讲讲感想",他憋了半天,就说了句"咱人防的工事,得能顶住原子弹"。台下哄堂大笑,可我知道,这是他掏心窝子的话。那些日子里,我们白天抡镐锹,晚上学图纸,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了啥,可只要一想到这工事能护着城里的老百姓,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

三、塔山的石头与人心:90年代的坚守

1994年的塔山工程,是刘军当队长后接的第一个大活儿。那时改革开放已经十多年了,工地上有了挖掘机、装载机,可他还是老样子,总说"机器不如人可靠"。塔山的地质复杂,全是风化岩,打锚杆时石头一碎就容易塌,光是勘探就花了三个月。记得第一次进塔山工地,刘军拿着地质锤敲了敲岩石,眉头就没舒展过。"这石头看着硬,其实内里全是缝。他蹲在地上,用手扒开碎石,"得用钢筋网加锚杆,一层一层锚住。"可那时施工队里有不少年轻人,觉得他的法子太老套,说"人家城里都用喷锚了,咱还在这一锤一凿的"。刘军没跟他们争,只是第二天带了块从马鞍山工地拆下来的混凝土试快那是1982年我们亲手浇筑的,二十年过去了,硬度还跟新的一样。"你们看",他把试块往地上一磕,只掉了点浮灰,"咱人防的活儿,得经得住时间磨。"塔山工程最难的是做拱形顶。石头得按弧度凿,水泥得按比例配,差一点都不行。刘军带着几个老伙计,在工棚里支起个木架子,整天琢磨怎么放线。有次我半夜去工地,看见他还在月光下量尺寸,手里的线坠晃来晃去,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于哥,你看这拱高差了两公分。"他指着图纸,眼里的光比月光还亮,"差一点,受力就不一样。"那年冬天特别冷,工地上的水管冻得结结实实。搅拌混凝土需要温水,刘军就带着人去山下的河沟凿冰,用拖拉机一趟趟往山上运。有天夜里突降暴雪,刚支好的模板被压得变了形。刘军光着膀子在雪地里扛木料,棉袄扔在一边,脊梁上全是冻出来的红疹子。我们都劝他披上衣服,他说"一动弹就热了",可谁都知道,他是怕棉袄沾上雪,弄湿了混凝土。最让人揪心的是那年春节前,山体突然出现裂缝。有经验的老工人说可能要滑坡,队里年轻的吓得直发抖。刘军把大家叫到一起,从怀里掏出瓶香槟汽水,每人倒了一小口。"别怕,"他仰头喝干自己那杯,"咱在这儿守着,裂缝要是扩大,咱就先炸掉危险区。"那三天三夜,他几乎没合眼,每隔一小时就去量一次裂缝,记录本上的数字密密麻麻。大年初一那天,裂缝终于稳定了,他站在工地上,望着远处城里的烟花,突然哼起了##_FORMAT_LT_####_FORMAT_LT_##东方红##_FORMAT_GT_####_FORMAT_GT_##。那调子跑了八百里地,可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塔山工程竣工时,市里来了不少领导。剪彩那天,刘军特意穿了双新布鞋,是他媳妇连夜纳的。有个记者问他:"现在都搞市场经济了,你们还这么拼命干,图啥?"他挠了挠头,指着拱顶的石头说:"你看这石头,一块咬着一块,就像咱这人防的人。图啥?就图个踏实。"这种拱形结构类似于赵州桥,越晃越稳定,地震来了都不怕。那天晚上,我们在工棚里聚餐。队长拿出珍藏的老酒,给每个人倒上。喝到兴头上,他突然说起1976年那个塌方事故就是文档里提到的23岁小伙子牺牲的事。"那天要是我走在前面,多看看石头缝隙...".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酒一饮而尽。我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心里始终揣着份敬畏。那位在工地上倒下的兄弟,还没有结婚,成了我们心里永远的坐标,提醒着我们手里的镐锹,肩上的责任有多重。

四、岁月的刻痕:从国营到股份的转身

2002年单位改制,从国营变成股份制,那天刘军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窗外的梧桐树叶子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金子。他手里捏着那张盖着红章的改制文件,指腹把"威海市成达人防工程有限公司"这几个字摸得发亮。"于哥,"他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发涩,"你说咱这一辈子,到底干了些啥?"我没回答,只是从抽屉里翻出张老照片。那是1982年马鞍山工程竣工时拍的,照片上的刘军站在最边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举着个搪瓷缸,笑得露出两排牙。旁边的宋科长拍着他的肩膀,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笑意。那时我们都以为,会在人防办干到退休,拿着每月几十块的工资,看着一批批新人成长起来。可谁也没想到,时代变得这么快。改制后的日子并不容易。年轻人生意经一套套的,说我们的施工方法太落后。有次投标,对方用了新型材料,报价比我们低三成。刘军拿着对方的样品,在实验室里泡了三天,最后说:"这材料抗渗性不行,咱不能用。"结果自然是没中标,年轻的业务员抱怨了好几天,说他死脑筋。刘军没生气,只是把大家叫到仓库,指着那些1976年的钢筋说:"你们看,这钢筋锈是锈了点,可拉力一点没减。咱做人防的,得学这钢筋,宁折不弯。"其实他也不是不接受新事物。那年他都快五十了,还报了电脑班,每天晚上戴着老花镜学CAD。有次我去他办公室,看见他对着屏幕上的图纸叹气,说"这玩意儿是好,就是没铅笔来得实在"。可没过半年,他画的电子图纸比年轻人还标准。他总说:"老法子不能丢,新东西也得学。就像咱的工事,既得抗得住炸弹,也得通得了网络。"退休前一年,我们一起去检修马鞍山的老工事。顺着台阶往下走,手电的光扫过岩壁,当年用红漆写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还隐约可见。刘军摸着墙上的混凝土,突然说:"你看这裂缝,比去年又大了点。"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这工事就像他的孩子,看着它老去,比自己添了白发还难受。出来的时候,雨光正好。山下的城里建起了高楼大厦,汽车鸣笛声远远传来。刘军站在山坡上,,望者那些鳞次栉比的楼房,突然笑了:"于哥你看,咱当年挖的洞,护着的就是这些。"风拂过他的白发,我突然发现,他的腰杆还是那么直,就像当年在混凝土里顶着模板的样子。

五、尾声:永不褪色的镐锹

有一年秋天,我和刘军回了趟塔山。那时候工地上的年轻人正在给老工事做数字化改造,电脑屏幕上的三维模型转得飞快。有个戴眼镜的小伙子问我们:"大爷,你们当年没仪器,怎么把拱顶做得这么标准?"刘军从包里掏出个用了几十年的线坠,木头上的包浆亮得像琥珀。"用这个,"他笑着说,"还有眼睛,还有手。"那天傍晚,我们坐在当年的工棚遗址上,看着夕阳把山影拉得老长。远处的城市亮起了灯,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刘军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块1982年的混凝土试块就是他当年在塔山给年轻人看的那块。"你看,"他用手指刮了刮表面,"还硬着呢。"我突然明白,我们这代人防人,其实就像这混凝土。年轻时被烈日烤过,被冰雪冻过,被钢钎敲过,可越是打磨,越是坚硬。那些浸透了汗水的日子,那些扛着风枪走过的坑道,那些和兄弟们一起喝过的劣质白酒,早已成了我们生命里的钢筋,支撑着我们走过风雨,走到如今。起身下山时,我们的脚步都有点慢了,可手里的线坠还是攥得很紧。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1976年那个夏末,他扛着铺盖卷站在工棚前的样子。时光带走了少年的青涩,却带不走眼里的光。就像那些深埋在地下的工事,虽然不再喧嚣,却永远守着一座城的安宁。

风从耳边吹过,仿佛又听见了当年的号子声。那声音穿过四十多年的岁月,依然那么清晰,那么有力量。我知道,只要这声音还在,我们这些人防人的故事,就永远不会落幕。

责任编辑:王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