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薯“鲁”味，一部旱塬上的山海协作记

一个峁接着一座塬，一条沟连着一条壑，这是甘肃陇中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甘肃省定西市鲁家沟镇大、小岔村和花岔村的土地，大都在高高的塬上。

从塬上向下望去，聚鑫农民专业合作社理事长李聚东感慨万千。曾经的山区旱坡地已经发生了巨变，细窄的山腰地变成了水肥一体灌溉的梯田。

“今年亩产在六七千斤，好的地块能达到八九千斤。”李聚东赶在11月气温下降前，将合作社承包的2800亩马铃薯收获完毕，可这么高的产量，放在以前他是想都不敢想。

这得益于“万亩马铃薯高产示范基地”建设。该项目是新一轮东西协作开展以来，鲁甘两省重点打造的项目。在山东4500多万元帮扶资金的支持下，项目通过引水上山，将1.14万亩的山区旱坡地改造成了高标准农田，马铃薯亩均产从2500斤提高到8500斤。

这水，是怎么爬上这海拔近2000米的旱塬的？种了两百多年的马铃薯，又如何成了“致富薯”？故事得从两年前的那个秋天说起。

（一）旱塬之渴：

“洮河水还能上山？”

甘肃陇中，曾以“苦瘠甲于天下”闻名。翻山越岭担水，打井掘窖储水……千百年来，一部生存史，半部找水记。

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引洮梦”，承载着久旱大地的期盼。2021年9月引洮供水工程主体全线告竣，汩汩清水流入千家万户。然而，对于梁峁间的农田，梦想只实现了一半。水到了山脚下，却难上黄土塬。

2023年秋，一个消息传遍了鲁家沟镇大、小岔村和花岔村。“政府要把山脚下的洮河水，引到咱这梁峁上。”镇上的副书记王渊洁告诉乡亲们，鲁甘两省要在鲁家沟搞个“万亩马铃薯高产示范基地”。

引水上山是项目成功的关键。引洮工程二期已经通水，这个甘肃迄今引水渠线最长、覆盖地区最广的大型跨流域引水工程，将洮河水引入陇中，把水送到了定西的山脚下。

然而，要把山脚下的水源引到山顶上，并非易事。在海拔近2000米的山区坡脊上建设引水工程，更是难上加难。

“这事，能成吗？”李聚东半信半疑。在他的印象里，约30年前，定西为推动马铃薯产业发展搞过“洋芋工程”，那时也不曾有这样大胆的设想。

疑虑，像黄土层下的暗流。

厉彦新是青岛市水务管理局派来的项目监理，2024年正月刚过，他就和青岛的专家组一起上了鲁家沟镇的大山。

第一次见面，是在李聚东承包的地头。厉彦新拿着图纸，指着一片陡坡：“老李，咱埋管道可能得涉及你的地块啊。”

“我这地都深耕过了，准备来年下种了。你们管子一挖，机器一压，岂不就毁了？”李聚东心里虽不情愿，也还是同意了。

但更大的难题，横在所有人面前。

项目前期勘测，专家们上山路上，漫天黄土。孔高原/摄

“当地是黄土山，土质疏松易滑坡，大型挖掘机开上半山腰，履带疯狂空转，刨出漫天黄尘，前进不了半步。”青岛市农业农村局二级巡视员赵兵是青岛专门派出的专家工作组队长，前期勘探已经发现工程建设的难度，但现实显然更残酷。

方案被迫调整：重型机械只到山腰平台，往上的陡坡，管道沟槽全靠人工挖。

时令已近3月，陇中大地尚未完全苏醒。早晚土层还冻着，镐头砸下去，一个白点。中午日头一晒，表层要化了，底下还是冻土，一锹下去，震得虎口发麻。

李聚东上山看进度，见到厉彦新刚来不久就已经晒的黢黑。黄土沾满了头发和眉毛，像一尊尊从黄土里挣脱出来的雕塑。

那一刻，李聚东心里那层厚厚的冻土，似乎被这固执的山东人，凿开了一道细缝。

（二）活水之账：

“这水，是金还是银？”

水真的来了。

2024年4月23日，洮河水经两级提水，被泵送到396米高的15座山顶蓄水池，总容积10000立方米。然后顺着蛛网般的管道奔向干涸，输水管网总计达到了110.3公里。

“有了水，俺那旱地就变成了水浇地。”围观的人群爆发出欢呼。

李聚东伸手接了一捧，浇在脸上，精神一振。但下一秒，心里那本经济账又自动翻开。

李聚东种了多年马铃薯，都是靠天吃饭，虽然亩产就2500多斤，但除了种子、肥料、人工，几乎没啥额外成本。旱涝保收谈不上，但亏也亏不到哪里去。

“这水一用，成本可就上去了，亩产得提高多少，才能把水钱挣回来？”“万一提不上去，这水钱不是打水漂了？”合作社的伙计们心里也跟着李聚东打鼓。

“孔局，您给算算，农户们到底能不能有赚头？”李聚东找到挂职定西市农业农村局副局长的孔高原。

孔高原是青岛市农业技术推广中心党委委员、副主任，作为青岛协作定西第二批挂职干部工作组成员，是“万亩马铃薯高产示范基地”项目的亲历者。

他算过一笔账：青岛也是马铃薯的种植大市，种植面积超35万亩，亩产量能到7000斤。若“万亩马铃薯高产示范基地”也按照7000斤亩产计算，亩产可增收超4000斤，按当地种薯价格每斤1.2元计算，每亩可增收超4800元，一年即可收回项目建设成本；即便是按照5毛钱左右的商品薯计算，两年左右也能收回成本。

“按照每亩地浇120立方水，再加上水肥一体滴灌等投入计算，每亩新增成本应该不到400元，亩增产收益能覆盖新增成本不？”孔高原反问。

这笔经济帐算下来，李聚东们都豁然开朗。

“那不假。可我要种的是种薯呢？”李聚东追问。种薯价格高，但风险也大，对水肥更敏感。

“问得好！”接话的是纪国才，青岛专家工作组成员、青岛市农技推广中心高级农艺师，“这就是我们下一步要帮你的事儿。”

纪国才是跟着引水上山工程一起来的农业技师。他找到李聚东：“老李，光有水不行，还得会用水。什么时候要控水‘蹲苗’，什么时候该浇‘膨大水’，浇多少，这里面学问不小。”

滴灌带从地头引到了田里，浇上水的马铃薯，长势一天一个样。李聚东隔三岔五就要到地里去看一看。山间绿油油的一片，到了六七月，漫山遍野的马铃薯花胜牡丹。

真正的考验，也在慢慢逼近。

去年8月，整个定西，遭遇了多年不遇的“卡脖子旱”。一整个月没有有效降雨，这正是马铃薯薯块膨大的关键期。

李聚东站在梁峁上，看到了让他终生难忘的景象：山这边，浇上水的马铃薯，一片墨绿，植株健壮；山那边，没有灌溉条件的旱地，作物耷拉着叶子，像被火燎过。

这件事，深深烙在李聚东心里。他算明白了：这多出来的水费，买的不只是水，是旱涝保收的“保险”，是产量翻番的底气。

青岛专家工作组成员及青岛市农技推广中心高级农艺师们在测产

2024年9月27日，万亩马铃薯高产示范基地项目建设领导小组，组织专家组进行田间测产。经过现场机械化全田收割、量面积、称重、换算等环节后，最终得出5个区域的亩产数据，亩均产达8582.6斤。

当实打实的亩产数据摆在面前时，李聚东笑了。

（三）层层涟漪：

种子“芯片”变“金疙瘩”

丰收的锣鼓余音未散，更多的“水花”开始溅起。

最直观的，是土地的“身价”。原先50元一亩的土地流转费用升到500元，村民们不仅能在“家门口”务工增收，还通过村集体获得农投公司的流转经营分红，实现了收入的多元增长。

万亩马铃薯高产示范基地项目的成功，像是一颗小石子在水中激荡起层层涟漪，示范效应不断扩展开来。

今年，定西市安定区规划实施引水上山灌溉项目20万亩，覆盖符川、团结、石峡湾等九个乡镇，建成后，全区15.6%的耕地面积将实现高效节水灌溉。

山东来的干部们，想得更远——打造一条高质量的马铃薯全产业链，这也成为鲁甘协作在定西的重要推进方向。

高质量的马铃薯全产业链，该从何处发力？他们瞄准了产业链的两端。

良种是马铃薯产业发展的关键。青岛协作定西挂职干部、安定区农业农村局副局长张钧介绍，当前定西的马铃薯薯种还不能算高产薯种，定西正在加力培育适合山区种植的优质种薯。

实际上，在万亩马铃薯高产示范基地项目建设时，工作组专家就着手开展新品种引进试验。“我们引进了10个外地品种，小面积种植，开展对照试验。”青岛专家工作组成员、青岛市农技推广中心兰孝帮介绍，新品种试验需要长期开展，已与当地农技推广部门建立长期联系。

育种工作在加快推进。11月6日，青岛·定西东西部协作共建产业园的种薯繁育基地里，工人们正在对培育出的马铃薯原原种进行分拣，基地里272座日光温室及162座网棚里培育着10多个高品质马铃薯品种。 

“基地年产马铃薯脱毒苗1亿株，马铃薯原原种1.7亿粒。”定西市安定区农投公司副总经理常桥介绍，种薯繁育基地不光自己育种，还可以提供给育种企业开展种苗培育。

在鲁甘协作的支持下，定西市建立了马铃薯现代化组培中心和良种繁育基地，培育发展起38家种薯生产企业。全市原原种年生产能力达18亿粒，年产脱毒种薯220万吨以上。

“土蛋蛋”变成了“金疙瘩”。定西培育出的脱毒种薯不仅内销10多个省区，还出口至沙特阿拉伯、土耳其、埃及、尼加拉瓜、巴基斯坦等国家和地区。

（四）远见之谋：

“土蛋蛋”还要漂洋过海

全产业链的另一端是精深加工。

定西有“中国薯都”之称，马铃薯种植面积稳定在300万亩以上，年总产量超过500万吨，是全国马铃薯的主产地之一，但不到260亿元的全产业链年产值仍相对偏少。

如何将产值提上去？

青岛协作定西第三批挂职干部工作队领队、定西市委副秘书长马奇认为，要从增加马铃薯的附加值上下功夫，大力推进定西马铃薯的精深加工。

定西宽粉，名声在外，但长期受限于传统工艺。如何在不使用脱氢乙酸钠等化学添加剂的情况下，实现长效保鲜？成为行业痛点。

这个问题，也交到了山东人手里。

去年8月，通过鲁甘协作，定西市食品研究院的这一技术需求，出现在了山东科技大市场云创经纪人系统中。

经过山东高校团队和企业一年多的研发和测试，首台套应用于宽粉生产的纯物理保鲜装备，将于近期在青岛一公司下线，交付定西客户。

李聚东听说这事时，瞪大了眼睛：“这是给咱‘定西宽粉’换了‘芯’啊！”

精深加工，也离不开加工企业。

11月6日，甘肃薯香园科技有限公司内，一车车新土豆经压片、成型、油炸等工艺加工成了一包包薯片薯条。“一包薯片180克，市场上能卖10多块。”公司总经理杨昭华介绍，企业年产值约1.5亿元。

“在国外，马铃薯有80%被加工成制成品后进入市场，而在我国目前只到20%。”杨昭华介绍，当前，定西马铃薯的加工多以初级产品为主，精深加工仍有巨大潜力可挖。

更大的“水花”，来自社会资本的涌动。

来自山东的中建青投公司计划投资30亿元，在当地建设一个从马铃薯种植到精深加工全链条的马铃薯种植加工企业，目前已与当地达成初步合作意向。

这场蕴含鲁甘山海情的“引水记”，还在续写。

甘肃省农业农村厅（省乡村振兴局）党组成员、乡村振兴督查专员、山东省协作甘肃省干部管理组组长李江涛介绍，近年来，鲁甘协作深入挖掘协作地“土特产”资源，坚持在扩量、提质、延链、增效上狠下功夫，已先后投入近5亿元财政帮扶资金，推动定西马铃薯产业从种源创新到精深加工全链条升级。

“产业协作是推动东西部协作的‘重头戏’，是实现协作理念从‘授人以鱼’向‘授人以渔’转变的关键之举和破题之策。”青岛市委农办主任、市农业农村局党组书记、局长袁瑞先向记者表示，青岛通过帮扶协作地特色产业的提升、因地制宜地培育发展新质生产力，实现了从“输血”到“造血”的转变，也实现了扶智与扶志的转变。

新传来消息，青岛方面正在利用港口和外贸资源优势，帮定西马铃薯的深加工产品，探索出海的路子。

“出海？”李聚东听着这个词，觉得有点遥远，却又莫名激动。他极目远眺，一条条沿着山脊蜿蜒的滴灌带，像大地的血管，将生命的活水，泵送到旱塬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日子，朝着更滋润、更有奔头的方向，流淌下去。

（大众新闻记者 修从涛 王雅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