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大地的“七弦和鸣”
江北水城·两河明珠 | 2025-12-30 11:09:34
高长娟来源:新聊城客户端

2025年12月29日《聊城日报》5版
开篇:在大地深处,听见黄河转身
黎明的聊城是从水中醒来的。

俯瞰聊城
“江北水城”仿佛整夜都枕着波光而眠。主城区内,徒骇河、京杭大运河等十条河流如时光的丝线穿街过巷;东昌湖与望岳湖则如大地的褶皱,在静默中荡漾千年。晨光初透,整座城浸润在湿润的光晕里。河流漾开朝霞,湖泊收拢天光,水与城浑然一体,分不清是城浮于水上,还是水融于城中。
如果用手触摸湖面,望岳湖传递的是长江的温润——它来自汉江,来自丹江口,带着秦巴山地的雨意与荆楚大地的雾霭;东昌湖则涌动着黄河的厚重——它从黄土高原裹沙而下,每一粒泥沙都刻着鄂尔多斯的风声与河套平原的日照。在这两座看似平常的北方湖泊里,中国两大母亲河完成了跨越千里的握手。
更深的秘密埋在水底。地质图谱显示:湖床之下七米处,是明代永乐年间疏浚的运河故道;再下十五米,是北宋黄河决口留下的淤沙层;继续向下,至湖底四十米深处,钻探发现了西汉黄河主河道的遗迹——那些被压实了二十个世纪的沙粒,依然保持着河流奔涌时的姿态。
这不是一片简单的土地。它的平静之下,凝固着黄河七次改道的历史,镌刻着运河四百年的航运记忆,蕴藏着地质年代里的矿藏与古湖。当我的目光从水面移向远方,我知道,我要书写的不是风景,而是一部大地本身写就的史诗——一部关于“山水林田湖草沙”如何在此交融共生的自然篇章。
山之章:大地深处的年轮
聊城没有山——至少在地表之上。
驱车行驶在这片华北平原最平坦的区域,地平线永远是一条柔和的弧线,天空以最完整的方式笼盖四野。但谜一样的故事,发生在地平线之下。
在聊城地下八百五十米至一千七百米的岩层间,沉睡着另一座山脉。它由“乌金”铸就脊梁,以“铁骨”构筑框架,凭“热血”奔流其间,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倒置的丰饶之山。
据勘查统计,在莘县、阳谷、茌平等地地下八百五十米至一千两百米处,蕴藏着17.75亿吨煤炭,经济价值以千亿元计,部分矿体因与城市叠压而被作为战略资源封存。一座绵延数百平方公里的“乌金山脉”正在沉睡。更深处的一千四百米至一千七百米,高唐县郭店村地下,埋藏着国内罕见的优质富铁矿,平均品位高达53%,储量超5000万吨。与此同时,遍及全市的地热资源,总热量折合174.6亿吨标准煤,正被开发为清洁能源,用于供暖与农业。此外,这里还有丰富的岩盐、油气与优质矿泉水。
翻看这些数据,仿佛听见地心的脉搏在纸间跳动。每一个数字都是一块拼图,最终拼合出一幅壮丽的地下山河全景。这里没有巍峨的地表峰峦,却拥有更厚重的“资源海拔”与“价值深度”。
“地上无山,地下宝山。”不再是一句修辞,而是对聊城地质禀赋最精准的概述。这座宝山,由古老的森林化石构成基座,以钢铁晶体支撑框架,汲取不息的地热流体维持体温,更借盐、气、水等多种矿藏雕琢其肌理。
它沉默,却无比富饶;它深藏,却时刻准备为地上的生灵提供光、热、力与根基。这份深埋的丰饶,是自然亿万年酝酿的馈赠,也是聊城未来发展中一台坚实的、充满潜力的地下引擎。
水之章:黄河与运河的千年对话
如果要为聊城选择两个最重要的年份,我会选1194年和1289年。
1194年,黄河于阳武(今河南原阳一带)决口,主河道南迁,夺淮入海。但在聊城,黄河留下了它最慷慨的馈赠——那条流经七百余年的故道,淤积出厚达十米的肥沃土层,以及一条深埋地下却依然活跃的“水脉”。这片看似失去黄河的土地,实际上将黄河永远拥入了怀中。

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
1289年,元世祖忽必烈下令开凿会通河。这条京杭大运河的关键河段纵贯聊城二百余公里,从此,这片土地被纳入帝国最庞大的交通网络,成为“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腋”。
两条河,两种命运,在此交织。
黄河,狂野收敛处,是万家灯火的安宁。
在陶城铺引黄闸,我见到了黄河最温顺的模样。这座1958年建成的水利枢纽,控制着向聊城输水的命脉。闸门开启时,黄河水以每秒五十立方米的流量涌入引水渠,浑浊的水体在阳光下泛起青铜色的光泽。

落日余晖映黄河
黄河水有脾气。汛期含沙量可达每立方米五十公斤,稠如泥浆。在位山灌区的沉砂池,黄河水在此减速、沉淀,然后继续前行。有人曾展示两张对比照片:一张是上世纪70年代的盐碱地,白花花一片,几乎寸草不生;另一张是今天的万亩良田,玉米在风中翻涌成绿色的海浪。没有黄河水压碱洗盐,就没有这一切。黄河改道走了,但它的水仍在养育这片土地。
运河,波光流转中,闻商贾云集的船歌。
如果黄河代表自然之力,那么运河就是人类意志的纪念碑。
在临清运河钞关旧址,青石板路上深深的车辙印是数百年间独轮车轧出的痕迹。南方来的漕粮、北上的瓷器、西来的药材,都曾从这里经过。明清鼎盛时,临清“商业发达,手工业兴盛,城市繁荣,有‘小天津’之称”。
在阳谷县阿城镇,可见运河的另一种遗产。这里是会通河与黄河故道交汇处,古老的码头石阶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几位老翁坐于石阶垂钓,钓竿指向的,是静止水面下依然流动的历史。“运河断航了,但没断根。”其中一位老者说,“你看这水,南水北调的长江水来了以后,它又活了。”
的确,不远处,南水北调东线工程的输水渠与古运河平行延伸,现代水利工程与古代运河遗产展开了跨越七百年的对话。长江水通过这条新“运河”北上,一部分注入古运河河道,让沉睡的水系得以重新呼吸。
水之交响。
在聊城市水利局的大屏幕上,实时显示着全市水系图。蓝色的线条错综交织,犹如大地的血液系统。这里常年调度的是“三合一”的水源:其中黄河水和长江水等客水占比超过了85%,加上本地的地表水,三条水源在二十一座水库与无数沟渠中混合,最终输送到每一块农田、每一户人家。
两条河,一条野性收敛,一条文明延续,它们在此和解,共同完成对一片土地的滋养。这不是简单的共存,而是深度的交融。
林之章:风沙线上的无声战争
外地人很少知道,聊城曾是华北平原著名的风沙区。

黄河故道防沙治沙展览馆
在冠县毛白杨林场黄河故道防沙治沙展览馆里,陈列着上世纪60年代的老照片:沙丘绵延,农田被掩埋,村庄的土墙被风沙啃噬出锯齿状的边缘。一场大风过后,人们须用铁锹将沙从门口铲开才能出行。
改变始于一片年轻的树林。
上世纪70年代,聊城启动了规模空前的防护林工程。第一批造林人开始了与风沙的较量。“我们那代人,几乎全民种树。春天挖坑,夏天浇水,秋天补苗,冬天防冻。手指上的老茧,到现在都没褪。”林场一位老职工回忆。他带我去看他亲手种下的第一批毛白杨。几十年过去,有些树已长成合抱之粗。
几十年接力奋斗,三代人矢志不渝。面对黄河改道遗留的茫茫沙海,聊城国有林场人展开了一场重塑山河的绿色长征:
第一代林业人拓荒缚沙,奠基立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们在“风起沙扬”的困境中,凭铁锨、扁担向流动沙丘发起冲锋,栽下第一批防风固沙林。随着联合国粮援项目等工程落地,以国有林场为基点的生态防护网络初步形成,锁住了风沙的咽喉。
第二代林业人科技兴林,绿富同兴。以全国先进工作者王吉贵为代表,他们以科学精神攻坚盐碱涝洼地,成功选育“茌圆金”大枣等优良经济林品种,带动形成数万亩特色产业。他们顶住开发压力,守护鸟类栖息地,推动林场成为国家湿地公园核心区,实现了从“治沙”到“治业”的转变。
第三代林业人智慧赋能,融合发展。新一代治沙人运用物联网、节水灌溉等技术,提升林业管护效能。他们探索“生态+”模式,让昔日沉沙池变身生态公园,让防护林转型为亩产数万元的高标准樱桃园、梨花景区。林下经济、绿色循环产业蓬勃发展,真正将“绿水青山”转化为“金山银山”。
沉默的功勋。
如今,聊城的防护林网总长度超五千公里,若将这些树排成单行,可绕地球赤道四分之一圈。但它们的功勋,常以“不存在”的形式体现:
——沙尘暴天数从上世纪60年代的年均27天,降至如今不足3天;
——农田小气候改善,粮食产量突破117亿斤;
——地下水位在林带保护区域比空旷区每年多回升20厘米;
——甚至风向都发生了改变——气象资料显示,主害风风向在林带上风方与下风方出现了5—10度的偏转。
“人们习惯了没有风沙的日子,就忘了风沙曾经存在。”一位林场老职工说,“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成功:让威胁变得不可见。”
我突然明白,这些树不仅是树。它们是站立着的誓言,是扎根大地的承诺,是一代代人用生命与时间签订的永恒契约——人类与自然和解的契约。
田之章:阡陌大地上的金色誓言
耕地保护不是文件上的数字,而是田埂上的脚印。
聊城全市共有6000余名田长,他们每周巡田,是802.32万亩耕地最忠实的守望者。他们的手机屏幕上,“田长林长一体化监管平台”的界面时时亮着。目光扫过每一寸土地,查看是否有未经许可的施工、树木是否违规种入基本农田、沟渠是否被侵占……这已成为日常工作的习惯。

马颊河畔的麦田里,片片金浪随风翻涌
不仅如此,百米低空之上,一架架无人机正沿预设航线滑过。这是“聊望·自然资源低空智慧监测平台”派出的“空中田长”。全市106台无人机,如同鹰隼,每周自动巡查每一片田野。它们能识别人眼难以察觉的微小变化:一片突然裸露的黄土,一排新栽的树苗。一旦发现疑似违法图斑,系统会在几分钟内发出警报,并将任务精准派送至属地田长的手机终端。
地上与天上,就这样被数字连接。科技带来了效率,但真正的力量,源于一场深刻的机制革命。在聊城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人们用四个字概括新战术——“四位一体”。它将耕地保护(盾)、执法(哨)、督察(剑)、调查监测(眼)四个曾经各自为战的部门,拧成了一股绳。
过去,发现问题需部门间公文流转,耗时费力,违法行为往往已成事实。如今,通过一体化智慧平台,从发现、研判、派发到现场制止、整改、复核,形成闭环高速通道。仅过去一年,该系统就协同处置上百个疑似问题。这不仅是速度的提升,更是治理逻辑的根本转变:从被动应对到主动预警,从单兵作战到集团作战。
据聊城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统计,2023年至2025年,三年间聊城市净增耕地35.97万亩,增量位居山东省前列。更关键的数字,是802.32万亩与678.54万亩——前者是聊城牢牢守住的耕地总面积,后者是划定的永久基本农田红线。两者均稳超上级下达的任务指标,体现了一种“自我加压”的守护。
国之大者的坚守。
这份沉甸甸的成绩单,获得了“高规格”的回响。聊城市已连续四年因耕地保护成效显著获国务院督查激励或省级奖励,累计收获资金奖励1.14亿元。莘县、茌平区、阳谷县等地也作为先进典型受省级表彰。这不仅是荣誉,更是“饭碗应该主要装中国粮”这一战略底线在基层得到的坚决贯彻。
在这片被精心守护的土地上,时间不是线性流逝的,而是循环往复的——春种秋收,夏耘冬藏,种子变成粮食,秸秆还田又成为土壤的一部分。这是一个永恒的圆,而人类,是守护这个圆的人。
湖之章:黄河的血脉,长江的远音
光影流转,鲁西平原被染上一层温柔的水色。
东昌湖的碧波,像一块被时光摩挲温润的古老玉璧,静卧于聊城古城的臂弯里,陶醉了一池白鹭。六百年前,光岳楼的铜铃在风中鸣响,它所守望的这片浩瀚水面,其血脉源自千里之外浑厚的黄河。向南望去,一座更年轻、更浩渺的湖泊——望岳湖,正倒映着白云蓝天,它的胸膛里,奔流着自南水北调干线而来的清冽长江之水。
一城,双湖;一脉黄河,一脉长江。
这并非偶然的馈赠,而是一座北方古城与江河命运主动相拥的史诗,是写在华北大地上关于生存、梦想与融合的生动纪实。

东昌湖
东昌湖:黄河哺育的千年城垣。
东昌湖的故事,始于黄河的馈赠与先民的智慧。这片总面积达6.3平方公里的水域,构成了“城中有湖、湖中有城、城湖河一体”的北国奇观。它的水,通过二干渠引自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黄河水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泥沙与历史,在此沉淀、安歇,积水成湖,蓄水量超千万立方米。因此,这湖便有了黄河的性格:宽厚、沉稳,带着土地最本真的颜色与温度。
望岳湖:长江北上的时代印记。
如果说东昌湖是历史沉淀的琥珀,那么望岳湖,则是一颗被时代精心切割并嵌入聊城版图的崭新钻石。2019年1月20日,是一个载入地方史册的日子。随着闸门开启,滚滚长江水首次沿专用导流渠奔腾涌入聊城南部的望岳湖。这标志着南水北调东线工程这一国家水脉,正式在此落地生根。

望岳湖
它的诞生,首要使命是解“渴”。每日14.2万立方米的供水能力,有效缓解了聊城水资源紧张的局面,为工业与城市生活提供了坚实保障。然而,其意义远不止于此。这项工程自设计之初,便怀抱着一个浪漫而宏大的愿景:让长江水与黄河水在聊城“融会贯通”。
于是,源自南方的清澈江水与来自北方的厚重河水,在鲁西平原的河渠管网中实现了历史性的握手。这不仅是水资源的调配,更是两种文明底蕴、两种自然气韵在空间上的交融与对话。
双湖共舞:生命之水与诗意栖居。
今日,双湖格局已深刻重塑了聊城的肌理与呼吸。功能上,它们形成精妙协同:望岳湖作为战略水源,可向东昌湖进行生态补水,替代原有的大量地下水开采,让古老湖泊焕发新生;东昌湖则依托其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继续滋养城市的人文灵魂。
生态上,双湖如同城市的双肺。东昌湖国家湿地公园内,栖息着百余种野生动物,维管植物生机盎然;望岳湖的建成,则显著调节了库区周边小气候,涵养水源,为生物多样性拓展了新境。
水,决定了城市的性格。东昌湖的黄河水,赋予了聊城厚重与坚韧;望岳湖的长江水,则带来了灵动与开放。“一城双湖”的格局,不再是简单的地理存在,而是一个关于融合、平衡与可持续发展的当代寓言。它讲述的,是一座城市如何以智慧与魄力,将黄河的馈赠与长江的奔流同时拥入怀中,让古老的文明脉搏与新时代的国家水脉同频共振,最终为自身与子孙浇筑出一片生生不息、充满诗意的栖居之地。
草之章:灵芝与桑黄的隐喻
黄河不仅冲积出丰饶的平原,也沉淀下千年不绝的药香。
如今,这片古老的土地正进行着一场静默而深刻的嬗变:曾深藏于典籍与深山的灵物,正以崭新的姿态,成为驱动乡村振兴、塑造城市名片的核心力量——冠县灵芝、临清桑黄与东阿阿胶一同被命名为“聊城新三宝”。
灵芝:从祥瑞记载到“仙草”产业化。
聊城人与灵芝的缘分,或许早于想象。《聊城古今五千年》记载,宋大观二年(1108年),武水镇(今东昌府区沙镇)的都巡检司讲武亭内,有灵芝生长。此事被视为祥瑞,甚至以此名亭,遗迹碑刻留存后世。这抹偶然生于官署的灵秀,仿佛是埋入历史土壤的一颗种子。

冠县灵芝
真正的萌发是在二十世纪末。1987年,冠县店子镇迈出了人工栽培灵芝的第一步。起初这只是零星尝试,种植户们在闷热的大棚里摸索,熬夜观察温湿度,盼望着菌丝能顺利撑起那柄象征吉祥的伞盖。然而产量的提升并未直接带来丰厚回报。很长一段时间,冠县的灵芝多以原材料形式被低价收购,农民辛苦劳作,利润却如孢子粉般细微飘散。
转变始于对“价值”的重新发现。人们不再仅仅视灵芝为药材。能工巧匠开始利用其独特形态制作灵芝盆景:一株株灵芝经精心塑形与搭配,化为微缩的“海上仙山”或“祥云捧日”,最长者可达1.8米,成为兼具观赏与收藏价值的艺术珍品。同时,产业链向精深加工迅猛延伸:破壁孢子粉、孢子油、灵芝切片、灵芝茶……科技的介入,让“仙草”的功效以更易吸收、更便捷的形态融入现代生活。
桑黄:古桑林里掘出的“森林黄金”。
如果说灵芝的路径是“无中生有”的规模化创造,那么临清桑黄的故事,则更像一场对自然遗产的唤醒与致敬。
临清市地处黄河故道,沙质土壤与悠久的农耕历史,在此遗存下一片宝贵的古桑树群落。其中树龄五百年以上的就有上千株,这片穿越数世纪的绿色遗产,被联合国授予“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称号。老桑树在生长过程中,部分树干会因真菌寄生而形成珍贵的桑黄。这种真菌药用历史超两千年,因其稀有与显著药用价值,在民间享有“森林黄金”的美誉。

临清桑黄
过去,桑黄多是药农深入林间的偶然所得,产量极低。临清人意识到,不能只做大自然的采集者。他们依托古桑林这个天然优质菌种库,开始了人工驯化与规模化栽培的攻坚。他们不仅建立了规范的种植基地,更致力于产品的深度开发。在临清的产品展示厅,桑黄已变身为中药饮片、超微粉、颗粒剂,甚至被提取精华,制成各类功能性食品,产品品类达六十余种。
“东昌府有三宝,铁塔、古楼、玉皇皋。”这句古老民谚,吟唱着聊城过往的辉煌。如今,“聊城新三宝”的叙事已然开启。这不再仅仅是关于三种药材的故事,而是一曲融合了自然馈赠、历史文脉、科技匠心与市场脉搏的宏大交响。它从深厚的黄土中生长,终将回荡于更广阔的时代天空。
沙之章:深埋地层的黄河指纹
地质队的钻探现场往往在远离村庄的荒野。
机器低鸣,钻杆以每分钟一百二十转的速度向大地深处挺进。每钻入一米,便取出一段岩芯——这些直径十厘米的圆柱体,是大地写给时间的情书。
“我们现在在二十七米深处。”一位地质工程师戴着白手套,小心取出一段岩芯,“看,这段有明显的层理——粗沙、细沙、黏土交替,这是典型的河流沉积特征。”
他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粗沙层是洪水期的快速堆积,颗粒有棱角;黏土层是静水期的缓慢沉降,质地细腻。这一米岩芯,记录了大抵两百年间的十几次大洪水。”
钻探的位置,是1194年黄河改道前的古河道。地面上,这里是一片平整的麦田,无任何特殊标记。但在地下,黄河留下了它最私密的日记。
“聊城的地下,埋着至少七条黄河故道。”铺开地质图,彩色线条宛如大地的掌纹,“最早的可溯至西汉,最近的离现在也有八百多年。它们像叠在一起的透明纸,每一层都写满了故事。”

斑头雁从黄河河套区域飞过
最年轻的一条故道埋深三到八米,是金明昌五年(1194年)那次著名改道的产物。“那次改道持续了近七百年,直到1855年黄河再次北迁。七百年间,河道如一条缓慢摆动的巨龙,在聊城境内留下宽度达三十公里的冲积扇。”
我站在钻探留下的孔洞旁。这个直径十五厘米的洞,像一枚巨大的钉子,把现在与过去钉在一起。风从原野吹过,麦浪起伏,仿佛大地在呼吸。
我突然理解了“沙”在这片土地上的完整意义:
——在地表,它是需要治理的风沙,是防护林要锁住的敌人;
——在地下,它是故道的遗体,记录着河流的变迁史;
——在沉砂池,它是被驯服的资源,等待被重新利用;
——在农田里,它是土壤的改良剂,参与新的生命循环;
——在更深处的地层,它是地质年代的档案员,保存着地震、洪水、气候变化的证据。
沙从未消失,它只是在不同的形态、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时间尺度里,持续参与着这片土地的构建。
而那些深埋地下的故道流沙、沉积池底的黄河泥沙、被风吹起又被树林挡住的沙尘——它们都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章节。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变迁”,而聊城,是记录这个故事最耐心的笔记本。
当所有的山都沉入地下,所有的河都改变方向,所有的湖都混合了远方,所有的田都更新了土壤,所有的草都学会了在幽暗处积蓄力量,只有沙,永远在移动,永远在沉积,永远在记录。
它是最轻的,也是最重的;是最易散的,也是最持久的。它是大地的尘埃,也是时间的碑文。
尾声:七弦和鸣,一片土地的完整叙事
黄昏,我再次回到东昌湖畔。
湖水依旧在缓慢地调和着黄河的浊流与长江的清波,但这个黄昏,我看见了更多。我看见水下的运河古道,看见更深处叠压的黄河故道,看见故道之下沉睡的矿藏。我看见湖水蒸发成云,云变成雨,雨落在防护林上,林下的土壤吸收雨水,汇入地下,与矿藏中的地热发生微妙的交换。我看见这片水曾灌溉的农田里,小麦正在生长,它们的根系深处,或许正触碰到灵芝菌丝的网络。而所有这一切之下,古河道的流沙保持着永恒的沉默,记录着每一次变化。
这就是聊城的完整叙事——不是一个一个孤立的故事,而是一个所有故事交织在一起的生态系统:
——山在地下,以矿藏的形式保存地质年代的能量;
——水在地上地下流动,串联起黄河文明与运河文化;
——林在地表站立,用年轮书写治沙的史诗;
——田在林中舒展,以庄稼的周期演绎土地的誓言;
——湖在城心荡漾,成为不同水源、不同文明的交融器;
——草在幽暗处生长,将最卑微的环境变为药用的宝库;
——沙在深处沉睡,把所有的变迁压缩进地层档案。
七个元素,如古琴的七根弦。单独拨动任何一根,都只是一个单音;但当七弦和鸣,便是一部完整的乐曲。
这部乐曲的主题不是征服,不是对抗,而是和解与融合:
——与狂暴的黄河和解,将它变为可用的资源;
——与贫瘠的沙土和解,将它变为肥沃的农田;
——与缺水的命运和解,引来千里之外的长江水;
——与地下的黑暗和解,于裂隙中汲取光与热;
——与平凡的命运和解,织就非凡的价值华章。
聊城的磅礴,不在于任何奇观,而在于这种“叠加”的能力——将不同时代、不同来源、不同性质的一切,都叠加成和谐的整体。把黄河的野性叠加成文明,把长江的远行叠加成乡土,把矿藏的沉睡叠加成动能,把风沙的威胁叠加成屏障,把耕地的平凡叠加成丰饶,把草的卑微叠加成神奇,把沙的流逝叠加成记忆。
这是一种深刻的土地智慧:接纳一切,转化一切,融合一切。不拒绝任何馈赠,也不畏惧任何挑战,只是在漫长的时间里,耐心地寻找万物最恰当的相处方式。
夜幕完全降临时,城市灯火倒映湖中。现代的灯光与古老的水波交融,就像这片土地永远在做的那样——让新的与旧的对话,让远的与近的握手,让深的与浅的共鸣。
我最后捧起一把湖边的土。在手中揉开,借着路灯细看:里面有细沙,有黏粒,有腐殖质,或许还有灵芝的孢子、防护林的落叶粉末、农田的肥料微粒、故道的古沙、矿藏的尘埃。它们如此不同,却如此紧密地结合,成为能够孕育生命的土壤。
这捧土,就是聊城。
不是因为它含有什么特别的成分,而是因为它含有一切的成分,并且让这一切和谐共存。
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水汽,也带着远方。我松开手,让土壤从指缝流回大地。它从未真正属于我,就像这片土地的故事,从未真正结束。它只是在不同的时代,换上不同的衣裳,继续它的生长、它的循环、它的叠加。
而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做一个认真的读者,读懂它写在大地上的密码——那些关于融合、共生与永恒的密码。然后带着这些密码,继续我们自己的、短暂而珍贵的人间岁月。
大地沉默,但它的故事,从未停止诉说。
文/赵朝庆 图/资料图
责任编辑:高长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