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丹荑成叶 翠阴如黛——山东威海乳山德松林场走笔

（一）

“生态”一词在典籍史料中的较早出处，来自南朝梁简文帝《筝赋》：“丹荑成叶，翠阴如黛。佳人采掇，动容生态。”通过对佳人采掇姿态的描述，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隐含着古代中国人“天人合一”的精神实质和美学追求。

在胶东半岛东端的威海乳山井口夼，有一座“丹荑成叶翠阴如黛”的生态林场，总占地近3000亩，方圆绵延几十公里，青松、樟子松、华山松、白松、落叶松、墨西哥落羽杉、杜仲、刺杉笔直地向着蓝天生长，微风吹过，枝摇叶动，鸟鸣啁啾，仿佛森林内部发出了清音。举目四顾，浓稠地化不开的绿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绿”在这里超越名词范畴成为动词和形容词，让这片人工森林成为铺陈在胶东大地上的明喻，这是生态中国的局部缩影，生机中国的发展底色，这绿蕴含的力量，正从根部滋养着这里的人们。

树木在地球上出现的时间远早于人类，站在它们的侧畔，甚至能听到远古潮汐的涌动和时间咔咔流逝的声音，树的年轮可以为气候变化、环境变迁提供依据，因此，一座林场就是一部自然生态之书，一部自然生态编年史。德松林场只有十三年的发展史，却是胶东生态编年史最新和最生动的章节，是在灰烬上“书写”出来的。

2008年，一场山火让井口夼的山林化为灰烬，世居于此的人们失去了精神家园，烧焦的树桩触目惊心地布满坡地，来不及逃走的小动物葬身火海，微生物种群被破坏，生态平衡受到破坏，如果没有人工积极干预，火烧迹地生态完全恢复至少需要200年。即将退休的制冷工程师宋德松从电视新闻里看到满目疮痍的山峦，当即决定举全力参与重建，再现草木葳蕤鸟语花香的美景，也就此与这里结缘，而他跟林业生态的缘起，要回溯到2005年。

那一年9月，他作为效益良好的“德松制冷工程设计安装公司”当家人，带领工程队南下浙江承建万吨级冷库项目，一向关心国家大事的他偶然读到《浙江日报》上的一篇短评：“我们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经济与社会的和谐，通俗地讲就是既要绿水青山又要金山银山。……绿水青山可带来金山银山，但金山银山却买不到绿水青山。绿水青山与金山银山既会产生矛盾又可辩证统一。在鱼和能掌不可兼得的情况下，我们必须懂得机会成本，善于选择，学会扬弃，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坚定不移地落实科学发展观，建设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社会。在选择之中，找准方向，创造条件，让绿水青山源源不断地带来金山银山。”

彼时，宋德松并不知道短评作者是谁，他只是有醍醐灌顶的感觉，短短几百字蕴含着的深邃内涵疏浚了困扰他几年的思想淤堵——做企业多年，宋德松走遍了经济发达地区和欠发达地区，目睹了很多地方牺牲环境换取经济发展的后果，烟尘笼罩，污水横流，风沙蔽日，沙进人退，年轻人为了谋生进城打工，导致田园荒芜、空心村、留守老人、留守儿童问题普遍，这些问题又上升为社会问题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短评中论及“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矛盾又辩证统一”，显示出作者绝不是简单地一分为二看待这个问题，而是深度思考后给出的解决问题的楔子，有了这个楔子，不愁找不到穿越多周期发展变化的新方向，不愁找不到相对应的行业进而打造价值存量单位。受到触动的宋德松，生态环保梦就这么有了雏形。

（二）

2008年井口夼山火过后，宋德松跨行进入林业。他一向低调严谨，制冷行业摸爬滚打30年，早已是山东省制冷学会最早的会员之一，也是威海乳山当地公认的技术输出迭代孵化源头，他的“德松制冷工程公司”很长时间内都是周边县市唯一具有国家二级资质的企业，业务范围涵盖船舶制冷、化工制冷、陆地冷库制冷，鼎盛时期西进高原、南下闽浙、北上东三省，参与的某大型工程仅钢模就有两千多吨，他的60名员工全部具有制冷、机械、化工、建筑、地质、结构专业背景，企业效益和薪资福利都非常好，突然转行，同事们无不惊诧。

宋德松召开员工大会“统一思想提高认识”，会上详细讲了良好生态和发展的关系和修复生态对发展的深远影响，然后他做了改行三步走宣贯：一、自己先自学林业知识，之后利用业余时间开班为大家授课，同步进行地质调研、林地规划、引种筛选；二、理论结合实际开展育苗实验；三、荒山绿化。

门外汉转行需要面对的难题很多，植树造林要充分考虑地理环境、地质条件合理布局，兼顾坡度阴阳面面积、土地单位面积利用率、原始植被条件、土壤厚度、保水透气性、光合作用下表土归心是否形成完整生物链保证林木生长、人工施肥对速生树种幼树期安全越冬的影响等，还要根据现有水源确保水利设施建成后既经济又能提高水气增加林区湿度面积，最大化适应苗田自流灌溉和速生林生长需求，要根据防火要求确定水坝水库道路和林区道路规划，最大化满足造林运输、管理运输和永久性防火道需求。那段时间宋德松自学之余频繁往返井口夼，兜里随时揣着PH试纸，走到哪个山头就测到哪个山头，分析山形地势、水利条件、矿物质分布、温度、湿度、林区自然小气候环境。

宋德松调研后认为，乳山历史上以单一黑松为主的造林思路需要调整，多品种混交才是林业的出路，而抗疫性强、生长速度快、树形美观、自然制氧量大、吸收二氧化碳率高的树种才契合生态环保的方向要求。他决定高起点高标准造林，数量质量并重，多措施培育复层异龄混交林，打造幼、中、近和成林分布合理、空间结构树种组成适宜的生态样板区，为当地绿化升级提供可复制的模板。

经过测量，井口夼的土壤pH值适宜松杉类生长，全球有136个松树品种和2000多个杉树品种，宋德松聪明人使笨劲，把136个松树品种全部研究透，2000多个杉树品种研究了1000多个，反复比较论证，确定首批引进云南青松和黑龙江樟子松。绿化造林梦又近了一步。

2009年春节刚过初，他到云南引种，被技术同行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山东的温度、气候、海拔、经纬度不适合云南青松生长，引种肯定失败。

宋德松知道青松只能承受短期-10℃最低温气候，威海乳山每年-10℃的天数超过云南。不轻易低头的他撂下一句话：“你讲得是青松的生长条件，我信奉的是异地优势。”他执意买了5斤树种回来，没经验没技术指导，摸着石头过河。为了增加抗逆性和低温耐受性，他把种子拌雪放在-20℃冷库存放三个月，出库后自然条件下化雪，再经脱脂高锰酸钾消毒后进棚催芽。北方光照时间短，他采用“半光法”育苗；北方冬天温度低，他不对大棚越冬加热；北方气候干旱，他每半月对育苗实验区喷洒一次微量盐水，最终出苗率96%。第二年植树季，他育出的28000棵青松幼苗植入林地全部成活，虽然倒春寒冻伤了幼苗，但经高压喷水处理后大部分恢复返青，随着树龄增长根系越加发达强壮，宋德松一举打破异地不植树的传统，经他进一步改良，二代滋生苗已能安全越冬，生活习性也完全适应了山东的气候和干旱条件。

樟子松可耐-50℃极寒，去东北引种时，宋德松又被泼了一盆冷水：山东的最低气温远高于樟子松耐受的最低低温，气候差异太大，能不能育出苗还两说。宋德松没说话，购买了5斤树种回来就开始实验，几轮下来都以失败告终，他不眠不休地复盘找原因，通过对原始产地海拉尔的自然环境分析和对樟子松种解剖观察，他发现东北的低温导致樟子松种皮的强度高于其它地方的种皮强度，必须先经低温冷刺激和热处理才能催芽。于是他把树种拌雪，放在-45℃的速冻库冷冻15天，自然解冻后再用40℃的温水进行热刺激，经过热胀冷缩处理后樟子松的种皮芽孔形成了，100粒种子发芽率98%。为了让这些幼苗适应山东的气候环境，宋德松每7天打一次多菌灵防干枯，直到木质化形成，他的“㤘”再次打破异地不植树的传统，当年育樟子松苗18万棵。

（三）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生态林场也不是一天建成的，宋德松说“植树过程就是跟困难抗争的过程。”基建时林区一无房屋二无水电，他带头凿冰取河水烧开了喝。没有厨房，他就在野外用石头支锅灶捡枯枝做燃料，蹲在露天吃，饭菜很快被吹成冰疙瘩。没有床，他带头在山坳里搭帐篷和衣而眠，冷风刺骨睡不着就起来点着油灯忙工作，“地当褥子天当被，沟里洗脸沟边睡”。在他的带动下，全员积极性高涨，除了在外施工人员，其余人员全部进场连轴转，力出一孔分工合作，在外的工程人员施工结束返回乳山立即投入林场轮班。恶劣的环境、反复的倒春寒和不规律的三餐让很多人病倒了，但没一人请假，因为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早点让林场从梦想成为现实。这样的半野人生活直到当年五一林区办公楼建起来才结束，制冷公司行管人员同步从市区迁到林场，方便忙完分内工作即刻投入林场工作。

首批次造林是2010年雨季，气候湿热，蚊虫肆虐。乳山山区有一种蜢虫，人出汗越多越叮咬，很多员工经受住了寒冷饥饿的考验，却没挡住蜢虫，全身起泡肿胀，涂药熏洗不起一点作用，只能不停地挠，挠破了渗液结痂更加痛痒，夜里睡不着，他们就跟宋德松一样起来忙工作，结果灯光招来更多蜢虫隔着蚊帐围攻。回想起那段岁月，宋德松说“太遭罪了，一门心思造林，有制冷工程就外出做工程，没工程就造林，技术行政等部门也不例外，林场能有现在靠得就是这个造林梦。”宋德松没说的是，他比员工更苦，他已经55岁了，事事冲在前头，每天天蒙蒙亮起床，吃过早饭后挖沟修路，挥舞铁锹䦆头挖树坑，平均每天工作十二三个小时，夜晚还要在油灯下手工绘制图纸到半夜，第二天继续拼体力，天冷时跟酷寒比毅力，天热时跟蜢虫作斗争。但是凭着梦想的力量，宋德松创造了多项纪录：签订荒山绿化协议后两个月完成基建，首批次植树8万棵全部成活，当年育苗20万棵，制冷设计安装效益同比不降反增13%。

荒山造林进入第三个年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理念让宋德松备受鼓舞，植树劲头更足了，外出开会内部交流，必提“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良好的生态环境能创造巨量的增值财富，我们找对了方向，只要撸起袖子加油干，绿水青山就是源源不断的金山银山。”

不间断地引种、驯化、适应性研究，为了突破一个技术难题彻夜不眠，年复一年不间断地植树、年复一年应对不断增加的具体而繁重的树木修剪管理工作量，是宋德松55岁之后的工作常态。从山林规划到基建、从引种到育苗、从一点绿到一线绿再到一片绿，宋德松用蚂蚁搬家式的努力还给乳山一个蓊郁的人工森林，让当地生态持续向好，各类生命重新登场。他不但优化了当地林地混交的合理性，还创造了落羽杉树种-20℃冷冻加人工水汽多次冲洗脱脂催芽育苗法，突破了容器袋育苗生长效果低于凹床育苗效果难题，为北方植树预留了充分的空间。他改良的一大批如墨西哥落羽杉、美国白松、日本落叶松、刺杉和杜仲等适合中国北方沼泽、河流、水沟、山区、水位较高涝地推广的高端品种，为中国北方生态绿化修复提供了可供选择的树木空间。他甚至创造了引进树种生长速度超原产地的纪录，大大降低了北方栽植云南青松的经济成本和管理成本，以8龄青松作比对，原产地每年生长40厘米，引进后达到50~60厘米，部分80~100厘米，证明了他的“充分发挥异地优势”不是空话，令同行赞叹不已。

（四）

如今讲起当年的短评成为促使自己转行的契机，宋德松十分自豪：“浙江人民在这一理念指引下努力修复生态，用绿水青山敲开了经济发展的新大门，现在这一理念成为推进现代化建设的重大原则，成为全党全社会的共识和行动，我有幸走在了前头，比承建了大工程挣了大钱还有意义，修复生态就是修复我们共同的家园，德松林场带动当地自然资本增值是我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我举债也心甘情愿。”

宋德松是心甘情愿牺牲盈利企业换来这个“金山银山”的，从决定进入林业开始，他已经做好了“以厂养林”的思想准备，清楚这是怎样的选择，早期的土地费、林地费、基建投入几百万元，随着林场发展，运维成本、人工成本、病虫害防治成本、消防成本翻倍增长，用“聪明人”的话说，原本这些钱可以保障他和家人后半生衣食无忧，却被投入了生态修复，更要命的是，2019年底新冠疫情暴发，制冷工程业务停滞，员工薪水、家人生活、林场进入中幼林期的增施肥养护，哪样都需要钱，资金问题成为必须面对的考验。

有人建议搞林场旅游采摘增加收益，宋德松担心脆弱的生态，大批量人员进山还易引发火灾。有人建议采伐部分成才树缓解压力，“砍树”好比割宋德松的肉，砍了好不容易长起来的“金山银山”，短期不可恢复，还影响双碳目标达成。家人难免有微词，宋德松总是说：当年前瞻性地提出“两山”理念，深刻揭示了保护生态环境就是保护生产力、改善生态环境就是发展生产力的道理，清晰指明了实现发展和保护协同共生的新路径。良好生态蕴含无穷的经济价值，能够源源不断地创造综合效益，实现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只有全社会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中国的生态环境才能持续向好，大家才能共享生态红利。

每个人都在用一生承担选择的后果，选择的背后有他的价值。宋德松的选择体现了新一代林业人的风采：把“生态”融入血液，化作信仰，自觉参与双碳目标下的生态深耕。宋德松每天还在不间断地排查隐患，防火巡视，及时对弯曲倒伏露根苗木培土加固，修剪树木，病虫害防治，除了一座林场，他似乎两手空空，但他又是最富有的，为社会、为国家、为子孙后代打造了一个“事关经济社会发展潜力和后劲”的生态森林，2019年他和林场分别被山东省自然资源厅授予“乡村林场十大楷模人物”荣誉和“乡村林场”称号，这就是对他主动担当改善生态环境的认可，也是对跟他一样有情怀有责任感的民营林业群体的认可。

绿水青山是人民幸福生活的重要内容，良好的生态是存在和审美的根基，走在翠阴如黛的德松林场，幽静的环境不但可以看，还可以倾听，倾听宋德松助力环境优势带动经济社会效益升级，倾听无数个德松林场小生态构成嘹亮的绿色大合声，美丽中国的大交响才越来越雄壮，美丽中国的画卷才越来越绚丽。

（作者：王琪 郑海峰；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