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农脉齐鲁行 | 千年汶阳田何以生生不息

传承千年的自流灌溉系统现今仍滋养着汶阳田。

农田两侧的小水闸，其让汶阳田实现无动力提灌。  

12月初，泰安市岱岳区大汶口镇，越冬的小麦为农田披上了连绵的“绿毯”，静静积蓄春天勃发的力量。田垄间，沟渠内清水无声流淌，传承千年的自流灌溉系统，至今仍在滋养着这片土地。

这片大汶河北岸的冲积平原，是新石器时代大汶口文化的重要发祥地。这里孕育的山东岱岳汶阳田农作系统（以下简称汶阳田农作系统），历经千年而生生不息。近日，记者跟随农业专家走进汶阳田，探寻汶阳田农作系统千年不息的奥秘。

沃野千年：

从“必争之地”到“天下粮仓”

“自古文明膏腴地，齐鲁必争汶阳田。”站在田埂上，岱岳区农业农村局八级职员、高级农艺师张相玉用一句谚语，说出了汶阳田在历史上的重要地位。据《左传》记载，早在公元前659年，这里便因地处大汶河之北得名。

“汶阳田的‘肥’，是河流的馈赠。”张相玉介绍，发源于沂蒙山区的汶河携大量泥沙与有机质奔流至此，沉积形成了万顷良田。如今，汶阳田农业文化遗产地主要坐落于大汶口镇，总面积达9万余亩。

这片土地的土壤结构堪称自然杰作：地表往下四五米，是富含有机质的肥沃土层；再往下，则是深达二三十米的纯净沙层。这种“上土下沙”的结构，使土壤具备出色的透气与渗水性能，既助力作物根系深扎生长，又能在干旱时节保障地下水供应。

大汶口镇南西遥村村民徐秀翠回忆，即使在大旱之年，当地井水也从未干涸。更独特的是，受汶河水汽与沙层结构影响，这片土地在夜间常出现“夜潮”现象，土壤返潮，水分上涌滋养作物，显著增强了作物的抗旱能力。“咱这田‘脾气好’，不挑庄稼，种啥收啥，还高产优质。”徐秀翠说。

如此“好脾气”的田地，不仅靠天赐沃土，更离不开智慧的经营。依托自东向西流淌的大汶河，当地构建了一套完整的自流灌溉工程。《史记》记载，“泰山下引汶水，穿渠为溉田”，表明早在汉代当地就已利用大汶河水源灌溉农田。

行走在田间，一套沿用2000多年的水利系统映入眼帘：农田两侧沟渠纵横，每隔不远便设有一座小水闸。“古人利用‘东高西低’的地势，开闸引水，河水便能顺势西流，再通过闸门逐级抬升，引入田间。整个过程无需动力提灌，真正实现了‘旱能浇、涝能排’。”张相玉介绍，这套古老而智慧的水利工程，至今仍在滋养着汶阳田。

独特的自然条件与水利保障，奠定了汶阳田“天下粮仓”的美誉。时至今日，这里仍是岱岳区高产田的标杆。2020年1月，山东岱岳汶阳田农作系统被农业农村部认定为第五批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2022年入选山东省首批省级农业文化遗产资源名录。

薪火相传：

在传承中创新经营模式

传承千年的汶阳田农作系统，如今也面临挑战。“最突出的问题是‘人’。”岱岳区农业农村局党组成员、乡村振兴服务中心主任宫小敏说，城镇化加速，导致当地青年劳动力外流，农业人口老龄化加剧，精耕细作模式遭遇危机。

为回应“谁来种地”的问题，岱岳区积极培育家庭农场、合作社等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并发展统防统治、代耕代种等社会化服务。中化现代农业（山东）有限公司泰安技术服务中心（以下简称服务中心）正是在此背景下入驻大汶口镇。

“我们主要通过‘土地托管’模式服务农业，为种植大户提供从种子、农药、化肥到智能农机、植保管理的全链条标准化方案，实现菜单式服务。”服务中心总经理洪昊说。

这种模式让农户在保留土地承包权的同时，享受专业团队的种地服务，大汶口镇种植大户孙超锋便是受益者之一。他的2000亩土地在服务中心的标准化管理下，小麦平均亩产达到1400多斤，高产地块突破1600斤。“算下来，仅小麦一季，亩净利润就近500元。”孙超锋说。

除了采用企业的托管服务，一些村庄也积极探索自身的解决路径。杨家庄村面对“谁种地”的难题，于2021年成立了汶粮壹品农业发展专业合作社。“我们对全村土地进行统筹，愿种的农户，土地集中连片；愿流转的，由合作社统一运营。”村党支部书记宋晓斐说。

流转出的780亩土地中，160亩由合作社自主经营，种植村里引进的“山农紫麦1号”黑小麦。“黑小麦市场价格高出普通小麦近一倍。其余土地流转给农业公司，每亩年租金1200元，全村每年增收超40万元，村集体还可获得服务费。”宋晓斐说。

村民石艳霞把土地流转给合作社后，每年不仅有稳定的租金收入，还能长期在合作社的加工坊务工。“日均收入60至80元，年增收近3万元。和以前自己种地收入差不多，但省心省力，还不耽误照顾家。”石艳霞说。

在推动生产经营方式创新的同时，当地也着力保存和传承这份厚重的农耕智慧。“目前，汶阳田农作系统覆盖的农田已有40%由家庭农场等新型主体经营。”宫小敏介绍，他们还通过影像记录、农匠访谈、资料汇编等方式，系统梳理间作套种模式、农家肥沤制技术、节气农事历法等知识体系，并加以数字化保存。为让年轻一代在体验中感知智慧，播下传承的种子，当地还设立“农事体验园”，组织研学教育活动。

种源守护：

建起农耕文化“基因库”

除了经营模式的创新，种质资源的保护与利用也是汶阳田农作系统新生的重要一环。

“我们不仅保护小麦老品种，还持续提纯复壮‘汶农’系列等适应性强的优良品系，让农民有更多选择。”宫小敏说。

在这一思路推动下，当地企业在种质资源保护与育种创新上积极行动起来。深耕当地种业近30年的汶农种业有限公司，就建立起一个特殊的“银行”——这里不存钱，只存种子。“我们种质资源库保存的纯本土小麦品种有30多个。”公司负责人侯庆迎介绍，这些是经过数十年甚至更长时间自然选择和人工驯化留下的地方品种，是汶阳田农耕文化的“活化石”。

“本地品种‘汶农5号’蒸出的馒头洁白筋道，‘汶农6号’则非常适合制作面条。”侯庆迎说，尽管其中一些本地品种产量并不突出，但它们所携带的独特基因，如优异的抗寒、抗病或抗倒伏特性，是进行现代育种改良不可或缺的宝贵材料。

依托这份厚重的“家底”，汶农种业有限公司通过与外地优良品种进行杂交，聚合双方优势，历经长达10年的严苛选育与试验，先后培育出5个通过国家或省级审定的高产小麦良种。其中，“汶农17”“汶农68”已成为深受周边农户欢迎的“明星品种”。“‘汶农17’的特点是高产稳产，非常适合我们汶阳田这种高肥水条件。”侯庆迎介绍，该品种在当地正常管理下，亩产可达1500斤左右，高产田块甚至突破1700斤，目前在汶河两岸的种植面积已达五六万亩，为这片膏腴地的持续丰产注入了独特的“芯”动力。

这些育成品种的大面积推广，与现代农业技术深度结合，共同筑牢了汶阳田稳定高产的基石。得益于此，汶阳田的粮食产能持续处于高位。“今年小麦平均亩产约1200斤到1300斤，高产田块可达1400斤至1500斤；玉米亩产稳定在1700斤以上。两季相加，全年实现‘吨半粮’目标。”宫小敏介绍道。目前，汶阳田农作系统覆盖农田全域已建成高标准农田。

沃野新篇：

动态保护下的新生之路

“如今汶阳田农作系统的保护，已转向‘在保护中发展、在发展中保护’的动态适应模式。”岱岳区农业农村局党组成员、副局长徐利林说，保护不是将农业“博物馆化”，而是在保护核心农耕理念、生物多样性和景观风貌的前提下，鼓励采用有益的现代技术，提升系统生产力与韧性。

这一理念在大汶口镇得到了生动实践。“我们正推动农耕博物馆、农事体验与古镇旅游深度融合，让游客不只是来看，更能亲身参与、沉浸其中，把独特的文化体验带回家。”徐利林说。

古镇旅游的持续升温，印证了这一思路的成效。“今年游客特别多，仅国庆期间就有七八千人次，比往年都要密集。游客中约七成是来欣赏大汶河风光与古镇风貌，其余三成则是专为探寻历史文化而来。”大汶口镇文化站原副站长裴敦安说，他退休后一直致力于当地文化的研究与推广。昔日为商旅服务的古镇，如今转向文旅服务，民宿、餐馆、文创小店应运而生，让古镇焕发新的活力。

“面向未来，汶阳田将承载更为多元的角色。”徐利林表示，这里不仅将继续作为稳产高产的粮食基地，更将着力建设高端生态农产品产区。通过打造“汶阳田”区域公用品牌，全面推进绿色、有机农业，以更好满足市场对优质、安全食品日益增长的需求。

这一长远发展，离不开坚实的制度保障。“政策层面已开始强力护航，《泰安市汶阳田保护条例》已完成立法程序，并将于2026年5月起正式施行。”徐利林说，这是山东首部汶阳田保护专项法规，从法律层面确立了系统性的保护框架，旨在促进农业资源永续利用、粮食安全巩固和农耕文化传承。

“我们的终极目标是让遗产‘活’下去，让群众富起来。”徐利林总结道，“在保护中发展，让汶阳田农作系统的千年智慧，不仅沉淀在史书里，更涌动在新时代的沃野中，继续为保障粮食安全贡献力量。” 

（大众新闻·农村大众记者 李兆兴 通讯员 路明 刘承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