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青山的苹果

青山醒来时，仲夏晌午的阳光正烈。即便是他身靠着一棵茂密的果树，也难以抵挡霸道的光线从鲜绿的叶片缝隙中钻入。

粗糙干燥的手掌攥成松松垮垮的拳，青山揉了揉眼睛，腰身缓缓离开背靠着的树干，世界逐渐恢复清明。

入眼是熟悉的、生长茁壮的苹果树。颗颗果子挂在枝间，风一吹，鼻息间满是清甜的苹果香。

这片果园是青山的父母留给他唯一的遗产。

青山幼时就跟伙伴在果园里玩闹，饿了就摘树上的苹果吃，脆甜解渴。那是他童年最快乐也最难忘的时光。

山上的光照强烈，青山抖了抖胸前被汗浸湿大片的衣衫，戴好了他自己扎的太阳帽，从这头又走到那头。

这片果园再有一个月便可收成。他巴不得这日头能再烈些，结出的苹果能更甜。

额间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滚落，青山浑然不觉。只在看见枝头那长势喜人的苹果时，才绽出一个满意的笑。他日日都来果园，离开时还依依不舍，走出去十米远还要再回头张望。

沿路的水沟气味难忍，源源不断地飘来恶臭。好在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要快，约摸半个钟头青山就到了家。

家门口坐着青山的女儿春生，正和晶晶在一起踢毽子。

晶晶是他童年玩伴大李的女儿，大李家就住在青山家的房子前。

“青山叔，俺爹回来了，叫你晚上去我们家吃饭呢。”

一时间，青山心中雀跃，喜上眉梢。

他和大李从小便认识。结成伙伴一起上学，也都在差不太大的时间各自成家。只是一点不同。大李成家后去了广东打工，青山的其他朋友大多也都去了外地念书打工。唯独青山还留在烟台，留在村子里，固执地守着他的那片果园。

大李每年只回家两次。每当大李回来时，就意味着又是半年过去。

傍晚，青山先绕去市场买了两斤烧肉和脂渣，又返回了自己家中。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青山对着镜子照了照，这才拎着东西去了大李家。

两人自年后就没再见过。尽管这些年来见面的次数不多，感情却是丝毫不曾变淡。一见面就拥上了对方。

大李媳妇张罗了一桌子好菜，又把青山带来的烧肉切成片，端上桌给两人下酒。

“嫂子和春生没来？”大李说着，招呼青山就座。

“春生明天去她姥姥家，你嫂子在家里收拾着呢。”

啤酒冰凉，入喉最是消夏。青山和大李你一言我一杯，很快桌上的菜就被扫荡了大半。倒是半点不辜负大李媳妇的手艺。

他们难得一见，有着说不完的话。直到大李媳妇牵着晶晶去洗漱休息，青山适时起身准备同他们告别。

可大李却拉着青山不让他走。

青山只当他是喝多，还想糊弄过去。谁知大李清醒着，拉住青山的胳膊，两人去到院子里坐下。

院中栽了一棵香椿树。明明不是香椿的应季，此刻却有幽幽的香椿香味传来，竟也将热夏的躁动驱散不少。

更是醒酒。

青山看大李的样子像是有话要说，他把大李当兄弟，兄弟之间不必在乎表面功夫。青山已在心中做好打算，如果大李要跟他借钱，他怎么都要回家说服媳妇，把钱拿给大李应急。

但是他想错了。比起大李接下来说的话，青山情愿他是要同自己借钱。

“哥，前两年我说咱俩一起去广东打工，你说春生还小。现在春生也上学了，嫂子平时和我屋头那口子也能做伴儿，你不再考虑考虑了？”

青山摇了摇头，面儿上笑笑：“春生也才上小学，放心不下。”

大李心里清楚得很，他哪里是放心不下春生，根本是放心不下那片果园。

“你还能一辈子都守着山上那果园？春生往后上学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哥，咱们这个年纪不拼，以后可真是想拼都没得拼了。”他还在劝解青山。

青山在果园的事上是油盐不进。他燃起一支香烟，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有那片果园，也够了。”

这村子里人人都喜欢青山，知道青山人心善也够老实，谁家有点急事都第一个想到找青山帮忙。而作为和青山从小一同长大的大李却觉得，太老实，反而固步自封。

他喝了酒，此刻情绪也上来了：

“果园一年才结几颗果子？光靠那点破果子你怎么供得起春生以后的开销？”

两人不欢而散。

夜里青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大李说的话还在他耳边环绕着。青山当然知道光靠那片果园，也只能满足他们一家的基本生活需求，但这难道还不够吗？只要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一辈子无病无灾，难道这还不够幸福吗？

他更不能理解的是，他和大李都是在苹果树下长大的孩子。他们的祖辈也是靠着这一棵棵苹果树将他们从孩童供养至此，大李如今怎么就这般地看不上那些果树。当真是出去打拼太久，忘了本！

青山又一次拒绝了大李的提议。外面世界怎样发展他并不关心，他只是固执地守着山上的那片果园。

在大李离开家之后的没几天，就到了苹果采摘的时候。最近青山的手机响个不停，都是往年来收苹果的商贩。青山家的苹果是整个村子里品质最好的，商贩们都愿意来收他家的果子。

青山上山时的脚步都是无比轻快的，隔着很远就能看见自家果园那一片粉红艳艳。颗颗饱满的苹果悬挂在枝桠间，散发着馥郁清甜的果香。

而不远处就是几片荒地，土壤干燥，只有几棵果树孤零零地立在大片空地上。沿路还有一条臭水沟，在上下山的路上总能闻到臭烘烘的气味。

一时间青山心里五味杂陈，他们这里是以苹果闻名的城市。靠山吃山，山上的苹果养育了他们一代又一代。可童年和他一起在苹果树下玩闹的伙伴，如今都已离开村子，去追逐外面的世界。

青山抬起臂膀，蹭掉从头上滑落的汗珠，继续手上采摘的动作。

忙完了这一阵子，这天村支书来了青山家里。他来得突然，青山家里没有准备，正要拉着人去外面吃饭。

村支书摆摆手表示不用，“我来坐坐就走。”

青山忙去了厨房切了一盘苹果端出来，又泡上了一壶茶。

茶香袅袅，村支书拿起一块苹果咬了一口，清脆的果肉在嘴巴里迸出甜爽的汁。青山在一旁乐呵呵地看向他，问道：“咋样？”

“甜！”村支书毫不吝啬地夸奖，两人又笑作一团。

“青山啊，我今儿个来找你，是为的一件事。”

青山摩挲了几下掌心，眼睛里的探究掩饰不住。

“上个月我去市里开会，看到人家报告学习'寿光模式'”，说着，村支书拿出手机找出图片，一张一张地划给青山看。

“他们搞了一个园区，你看看，这个效益产能还真不错。”说完，他又拿了一块苹果吃：

“我回来琢磨了下，咱们能不能也搞个寿光那样的园区？把西边的荒地都利用起来，也让咱们村儿的苹果打出个名号来！”

青山的眼睛亮了亮，旋即又挠了挠头：“我没念过几年书，对这个啥园区也不太了解，我只会种苹果。”

“诶！”村支书忙拉住他的手，“青山啊，你只要会种苹果就够了。这满村子里的人，没有比你更合适的啦！”

尽管村支书说技术层面会有专门的人过来帮忙，青山还是没有当即就给村支书肯定的回答。他打心眼里希望他们的苹果能够让更多的人知道。如果还能让出走在外打拼的朋友都没有后顾之忧地回来，安心地共同发展村里的苹果产业，那更加是美事一桩。

但是他，真的能行吗？论头脑，他比不过回回考第一名的姜二；论冲劲，他比不过在广东独自打拼的大李。童年的伙伴都有了自己追求的目标，只有他还把自己困在这一方小小的村落，守着那片果园。

青山又去了果园，他这次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荒地上。太阳的光线直直地照在北纬37度的土地上，刺得他睁不开眼。

大李的话又出现在他的耳畔：咱们这个年纪不拼，以后可真是想拼都没得拼了。

他突然用力地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待手中的苹果吃完，他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加快脚步下了山。

下山后青山没来得及回家，拐了弯直接去了村大队。站在办公室门前，他简单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郑重地将门敲响。

村支书看到来人是青山，忙站了起来。他脸上堆着欣慰的笑，心道这事儿，成了一半！

他没敢多耽搁，先把青山按到椅子上坐，又忙出去拨了个电话。很快他乐悠悠地回来，开门见山：“青山啊，怎么样，想好了吗？”

青山点了点头，“想好了，我想试试。”

“好！”村支书拍了拍青山的胳膊，“等等来个人，让他来给咱们讲讲这个园区，到底怎么搞。”两人又扯了些别的话题，没等太久，门再次被敲响。

“请进！”

不知道为什么，青山有些紧张。他的目光紧紧锁定门的方向，直到那扇门被推开，来人露出了真容。青山不自觉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姜二？”

被叫做姜二的人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睛，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并不那么自然，极小声地“嗯”了声，慢慢朝两人走过来。

距离青山上次见到姜二已经过去有三年了。当年两人也是因为建议青山出省打工的事闹得不太愉快，姜二是他们几人当中念书成绩最好的，毕了业之后如愿留在省会发展。他打量着姜二如今气质卓然的模样，发自内心的高兴。衣锦还乡，算是他们村子里每一个出去打拼的人的梦想。

彼此间都足够熟识，不需要额外客套的介绍，他们直接进入话题。起初，姜二或许还在跟青山别扭从前的矛盾，却也在阐述方案的过程中慢慢放松下来。

“开垦荒地宜早不宜迟，还有西边就近排污的问题需要尽快解决。这是我们第一阶段要完成的任务。”

姜二侃侃而论，青山仿佛又看到了他从前在课堂上自信讲题的样子。思及此，青山不禁产生些许落寞。他真真是被伙伴们甩在了后头。

“如果我们能按期建立生态产业园，利用好新型环保堆肥发酵技术，不仅能够节省近20万元的成本，增收作用更不在话下。”

谈到这里，一直专注着听姜二阐论的两人面儿上皆是一喜。

于是，依托于“寿光模式”的苹果生态园，和绿色种养循环农业试点项目正式落成，由姜二担任研究员，青山作为该苹果生态园的领头人和主要负责人，带动其他农户加入。

在人生的前三十几年里，青山从未像现在这样有如此充足的干劲儿。在这之前，他一心只想着看顾好这三四亩果园，守着这些苹果树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因为他的祖辈也是这样过来的，如果不是大李的那番话，如果没有村支书找上门来，如果姜二不曾接受大队的邀请担任研究员，青山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有现在的想法。

他想让他种下的苹果被更多人知道，让这个村里勤勤恳恳种苹果的每一户人家，都能过上好日子。更想让西边的荒地上都种满苹果，让山野间飘着苹果香。

青山原先总以为自己到如今这个年纪已经不会再有多大的作为，追赶不上童年伙伴们的脚步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最主要的是他怕没能达到预期，会辜负其他农户的信任。直到某天姜二和他一起站在初具雏形的苹果生态园旁边，他把心里的担忧当做是玩笑一般说出口，却听到姜二说：术业有专攻。

“你是整个村里最会种苹果的，每年果贩给你家的苹果开的价格最高。”

“如果村支书找的这个领头人不是你，恐怕大家参与的积极性不会有这么高，甚至可能导致整个项目都无法推进。”

彼时已经入秋，太阳却好像还在过夏天。炙热的光线不曾削弱半分，晒在他们两人的后背上，仿佛又回到了十几甚至二十几年前。回到那段他们一起在苹果树下追逐玩闹的幸福时光。

经过一段时期的治理，种植户就近排污的问题被解决。这下山野间只有青草树木，露水土壤的自然气味。就连平时上山挖野菜的人都多了起来。

与此同时，青山比往常更加忙碌，不仅要看顾苹果生态园，还要挨家挨户地跑。个把月过去，人也瘦了一圈儿。都说人忙起来的时候情绪会变得不受控制，但在青山身上却并没能证实这一点。他脸上总带着笑，任凭多麻烦的事只要交在他手上，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在又一次大幅度降温后，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新年就要到了，大李也回来了。

这次青山、大李、姜二，他们仨人一同在青山家里举杯，昔日的伙伴终于聚齐。姜二性格沉稳，人也安静。是青山滔滔不绝地给大李介绍这半年来，他跟姜二一同在做的事。

从昔日村口的那条水沟变成清澈的溪流，到大片荒地被合理开垦利用变成苹果生态园。青山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感叹，同时也是不可置信。他，陈青山，居然能做成这么多事。

大李猛地灌下一杯酒，一拍大腿，说：“年后我不回广东了，我留下来，和你们一块儿干！”

青山激动地跟着拍了下桌子。姜二反应倒没那么强烈，他习惯性地推了下镜框，理智地帮他分析：“你可得想好了，初期的收益估计不会有你在广东打工的工资高。”

大李摇了摇头，“谈钱多俗！”

剩下那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要知道他们三人中，大李是爱钱如命。如果不是为了赚更多的钱，也不会孤身一人南下打工。现在这个最爱钱的人说，谈钱太俗。

“姜二说的嘛，眼光要放长远。”他是爱钱，因为要给妻女更好的生活。而眼下有机会，能留在家乡陪伴家人，还能和兄弟朋友一起建设家乡。堪称双赢的事儿，又何必在意短期的收益。

三个玻璃杯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酒杯里的清澈液体有些许洒漏，像他们三人的野心与抱负，满到装不下。

陈雪融化，春水又生。

经过土壤改良、水肥一体化等一系列技术，苹果生态园的苹果已进入初果期，颗颗饱满色艳，馥郁的香甜直直地钻入鼻腔。

苹果生态园的成果初见成效，这段时间，有越来越多的人慕名打来电话想要参观苹果生态园。往年收果的果贩都要提前预订，还有许多采购商想要订购青山的苹果制作果干零食。这些工作青山不懂，通通让他们联系姜二。

五月底，苹果生态园第一批苹果进入采摘阶段。青山也是采摘大军中的一人，他在果园里从破晓待到太阳落山，却怎么也感觉不到累。

下山时他放慢了脚步，才不过一年的时间，这条山路也被修缮得有模有样。沿路的泥土都变得芬芳，甚至他的衣服上也带着甜润的苹果香。

在姜二的推动下，他们还举办了第一届苹果文化节。吸引了大批年轻人和果商来到这里观赏，带来更多的经济收益，一时间青山的苹果订单爆满，简直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

青山种植苹果带动农户经济增长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更有信任青山的年轻人也像大李一样不再外出打工，而是留下来。留在这个几十年来以苹果种植为生的村庄，参与到绿色种养循环农业试点项目中来。

这批年轻人是最先接触互联网的一批人。于是依靠互联网，青山的苹果彻底打响了名号，同时也有许多人慕名来这个以苹果闻名的城市旅游。果园里的苹果不再局限于某一方村落，而是存在于大街小巷，苹果汁以及其他周边产品随处可见。它们大多来自青山的苹果生态园。

如此一来，苹果生态园和绿色种养试点项目大获成功。村支书再到市里开会时红光满面，骄傲地向其他干部展示成果。

不断有媒体来到苹果生态园想要采访青山，都被他摆摆手拒绝。躲不开时就把大李和姜二拉过来，他没念过几年书，不会说话，这样“抛头露脸”的事，青山实在做不来。

他们这个仅有三百来人的小村庄早已不复几年前的落后与贫穷。相反，他们远近闻名，是在绿色生态环境中实现经济快速增长的典范。

又过了几年，接受媒体采访的人换了一个接一个，青山始终拒绝出镜。

傍晚的夕阳金晃晃，洒在青山的身上，落在他的身后折射成一小块阴影。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穿梭在一棵棵苹果树之间，累了就靠在树边休息。乘着树下的阴凉，他能做个美梦。

青山做到了。

他们的村庄美丽富饶，山上漫着苹果的甜香，幼童们在树下玩闹；山下小溪潺潺而流，

关于青山的野心与抱负，总是绕不开他的苹果。而他的脚步从不踉跄，坚定地踱步于山野间，守着他的那片果园。

（作者：尹倩倩；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