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脉齐鲁｜赵孟頫的济南记忆：丹青之外，经世济民

至元二十九年秋，齐州大地逐渐褪去暑热，凉意漫过泺水两岸。一辆载着书卷行囊的马车缓缓驶入济南府城，车中正是时年三十九岁的赵孟頫。这位宋太祖赵匡胤的十一世孙，携妻赴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

若将时光回溯，赵孟頫的这次北上，非因仕途顺遂，反而带着几分朝堂博弈的无奈。作为宋室后裔，宋亡后，他曾隐居不仕，与文人雅士往来，潜心书画，成了当时江南有名的“吴兴八俊”之一。至元二十三年，行台侍御史程钜夫奉诏搜访江南遗逸，赵孟頫以才名被举荐入朝，得到忽必烈赏识，授兵部郎中，主管驿站事务。然而，朝堂之上，他的宋室身份如影随形，导致他在官场如履薄冰。此次赴济南上任，于他而言，既是履职尽责，亦是寻一方天地安放心绪的契机。

《元赵文敏公像》，局部，清汪恭摹，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仁政惠民治济南

提及赵孟頫，世人脑海中浮现的多是“元人冠冕”的书画巨匠形象。他的书法遒丽流畅、典雅端秀，融汇诸家之长，形成独树一帜的风格；绘画则开元代新风，以高风雅韵的格调重塑山水意境，成为后世文人画的典范。书画艺术的光芒太过璀璨，以至于掩盖了他作为治世能臣的另一面，鲜有人知晓其经世济民的卓越才华。

元代中期著名诗人、“元诗四大家”之一的杨载，在《赵文敏公行状》中曾提到，“孟頫之才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这一评价精准道出了赵孟頫的才学，了解他书画成就者众，知晓其政务之能者寡。而他在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任上的三年治绩，正是其被遮蔽的政治才华最鲜活的佐证。

任职济南期间，赵孟頫独挑政务大梁，钱粮、司法、教育、捕盗等事务一肩扛起。他在《初到济南》一诗中写道：“官府簿书何日了，田园归计有时成。道逢黄发惊相问，只恐斯人是伏生。”字里行间，既显政务繁忙的状态，又有对田园生活的向往，还有对齐鲁文脉的尊崇。他在信札《致宗元总管札》中直言，“济南山水之胜，甲于山东，但官事烦冗，略不得暇，至今未能一游”。

即便如此，赵孟頫从未懈怠政务。他深知，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元初法制尚未完备，地方断案多凭官吏裁夺，冤假错案时有发生。赵孟頫却始终秉持着一颗仁德之心，细致审阅案卷，力求明察秋毫。当时济南的盐场有个叫元掀儿的役工，因不堪劳苦逃亡，其父亲竟寻得一具无名尸首，状告同役者杀害了儿子，被诬告者则被屈打成招。赵孟頫审阅案卷时察觉疑点重重，当即压下判决暂缓行刑。一个月后，逃亡在外的元掀儿悄悄回来，冤案才得以昭雪，百姓因此赞他“断案如神”。此外，他常怀仁慈，不忍以重刑苛责困厄之人，于法度之中留存体恤之情。这份悲悯与包容，也让不少迷途者心生悔意，渐渐收敛恶行。

在赵孟頫的治政理念中，为官者除了保障百姓的温饱与安全，更要传承文脉，教化民心。他深知齐鲁之地自古重教，却因战乱动荡，不少学宫荒废，学子失学。当时济南城东有八顷膏腴之地，两户人家彼此争夺，数十年始终未能决断，双方都声称地契在战乱中遗失。赵孟頫得知后，判定将这片土地划为“赡学田”，用以资助当地学校，保障学子衣食。他不仅为学校筹措物资，更亲自奖掖勤学之士。每到夜间出巡，只要听到百姓家中有读书声，便会在门框上刻下记号，次日派人送去美酒以示嘉奖。在他的推动下，济南民间读书风气日渐浓厚，“俊乂之士，遂为天下冠”。

泉畔挥毫寄闲情

政务之余，赵孟頫将对济南山水的偏爱融入笔墨之中。济南素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闻名，七十二名泉星罗棋布，趵突泉便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一处。

一日，赵孟頫来到趵突泉边，见泉水从地下喷涌而出，水汽氤氲，弥漫在空气中，远处的华不注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如此美景让赵孟頫感慨良多，挥笔写下一诗：“泺水发源天下无，平地涌出白玉壶。谷虚久恐元气泄，岁旱不愁东海枯。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时来泉上濯尘土，冰雪满怀清兴孤。”这首诗成为描写趵突泉的著名诗篇，尤其是“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一联，将趵突泉的气势与周边山水的灵秀完美融合，成了流传千古的名句。如今，这联诗句被刻在趵突泉泉池北岸泺源堂前，成为专属于济南趵突泉的诗篇。就在不久前，大批游客还踏雪寻泉，争相到天下第一泉景区打卡那“云雾润蒸”的仙境，纷纷感叹赵孟頫竟是在“妥妥地写实”。

赵孟頫最钟情的，还是鹊山与华不注山。鹊山位于济南城北约二十里，山势平缓如卧鹊；华不注山在城东北十五里，孤峰独秀，形如含苞待放的莲花，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曾描绘其“单椒秀泽，不连丘陵以自高”的奇景，李白亦曾写下“兹山何峻秀，绿翠如芙蓉”的赞誉。据清人王士祯《香祖笔记》记载，济南城西北孙氏园地曾出土赵孟頫篆书诗石刻，此处四面皆稻塍，与鹊华两山相望，圃中有泉，相传为赵孟頫的洗砚泉。相传赵孟頫曾在济南“城西北十里”的洗砚泉有一住所，也许，他正是在此“抱膝独对华不注，孤吟四面天风来”。泉声振响，山色滴翠，这般惬意时光，也为他日后的创作埋下了伏笔。

在济南，赵孟頫还留下了不少珍贵作品。据史料记载，赵孟頫在济南任职期间，共留下四方碑刻，分别为《般阳路重修先圣庙记》《莒密盐史司判官王深墓志》《利津县庙学记》《济阳县庙学记》。他还曾为淄川撰写记文，并特意用楷书抄录了司马相如、扬雄等汉晋名家的赋文，供儿子赵雍临池学书。至元三十年，赵孟頫在济南东仓官舍，有幸又见到了唐代画家韩滉的传世名作《五牛图》。这幅画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五头形态各异的黄牛，线条流畅，神态逼真，堪称唐代画作的一大巅峰。赵孟頫见后爱不释手，就在画上题跋。这便成为赵孟頫三次为《五牛图》题跋的开端。他的题跋，笔墨流畅，与画作相得益彰，成了书画史上的一段佳话。

鹊华秋色入丹青

元贞元年，赵孟頫任满调离济南，奉诏进京，不久后便以病辞官，回到故乡吴兴。在吴兴，他创作了传世名作《鹊华秋色图》。这幅画的创作，源于他对好友周密的一份情谊。周密祖籍济南，北宋末南渡，一直成长于江南地区，但心中颇念祖籍之地。赵孟頫为好友周密讲述济南风光之美，并特意作此图相赠。

在这幅图上，赵孟頫以艺术化的构思，将原本相距数十里的两座山并置在一幅画中，画境清旷恬淡，意蕴悠远。左侧的鹊山圆润如黛，右侧的华不注山挺拔如翠，中间长汀层叠，渔舟出没，村舍掩映，树木错落有致，赤黄相间，笔法虚实相生，潇洒俊逸，尽显空灵意境与笔墨神韵。

画成后，赵孟頫将它送给周密，周密收到画作后，十分喜爱。此后，《鹊华秋色图》历经元明清三代收藏家的辗转递藏，后入清内府，曾被乾隆多次观赏并题跋。如今，这幅承载着赵孟頫与济南深厚情谊的画作，被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它不仅是赵孟頫的代表作，更是济南的一张文化名片，让无数人通过这幅画，领略到了齐鲁大地的人文与自然之美。

赵孟頫可能也不会想到，数百年后，这幅《鹊华秋色图》还有了更美妙的衍生。2021年，山东省文化创意设计行业协会将赵孟頫描绘济南秋日景色的《鹊华秋色图》，打造成了动态的“鹊华十二时”，通过数字活态画作，让观众的视角从二维画作进入三维立体感官世界。画作以动态的方式呈现在光影里：赭黄顶的屋宇交相辉映，掩映在缓缓流动的红绿秋林之中；日出日落间，牛马悠然而行，长汀层叠涌动；柳荫下，舟楫旁，渔夫起网，妇人倚门，仿佛人物有了神色，古人的生活慢慢鲜活起来。该作品在中国国际文旅博览会、济南国际双年展等活动中都曾亮相，许多观众沉浸式体验后都表示，如果说原画是一幅静态的图像，那么“鹊华十二时”则讲述了一段丰满的“电影故事”，激发了作品的内在，丰富了人们的联想，展现着诗情画意的生活，进而使得IP的内容和维度也得到了拓展。

三载济南岁月，于赵孟頫是仕途一站，却也是心灵的归处与创作的沃土；于济南，则是文脉的滋养与升华，是城市记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赵孟頫以笔墨绘山河，将个人才情与济南灵秀深度交融，留下了跨越千年的文化馈赠。如今，鹊华依旧，泉声不息，他的故事随墨香弥散，成为济南文脉中不可磨灭的印记，也让这份跨越时空的因缘，在代代传承中愈发醇厚绵长。

（大众新闻记者 田可新 实习生 匡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