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盐碱地上的春天

产业新风 |  2025-12-30 21:00:02

微信扫码扫码下载客户端

(小说梗概)

20世纪80年代末期,渤海滩上的油田某单位转型为林业公司。队长王平军与张乐子共同参与了十几万亩的人造林建设。在此期间,王平军与婚姻不幸的女职工李瓶儿暗生情愫,却因现实阻隔未能相守。三十年后,临近退休的王平军邀张乐子重返柳湖镇,两人穿行于亲手栽植的森林,王平军首次吐露与李瓶儿刻骨铭心的爱情往事,展现了石油人在盐碱地上创造绿色奇迹的奉献精神,以及特殊年代里那些未能绽放的爱情之花。

在植树造林改变渤海滩环境的同时,主人公的命运也发生了改变。但无论怎样,都没有离开绿化行业。小说关注并揭示了现代人的生存现状,散发着当代生活的勃勃气息。

(一)

本来说好了,这个周末,张乐子陪老婆去逛商场。

没成想,周六临出门了,王平军一个电话打过来,说自己下个月就退休了,准备请张乐子到柳湖镇去喝酒,这让女人很不高兴。

放下电话,张乐子就换衣服。老婆说,你是他的亲儿子,还是他的亲孙子,无论他放个啥屁,在你这儿都是香的。

张乐子很乖巧地笑了笑,便又转身去酒柜里拿酒。老婆说,不是他请你喝酒么,拿酒干吗呀。是不是把你老婆也孝顺给他呀?反正他还单着。

这话就戳到了张乐子的痛处,伸手一巴掌,照着女人的肥腚拍了过去。

这一巴掌,多少就含有一些撒娇的意思。

撒娇不是女人和孩子的专利。有时候,男人尤其大老爷们儿更喜欢撒娇。

有这一巴掌垫底儿,老婆总算给了他一个面子,嗔怪地扫了他一眼,却没做更大让步。老婆不耐烦地说,酒放下,这个熊样,像是“被请”的样子吗?

张乐子这边答应着,那边就又一巴掌拍了过去。

这一次,手上的力道便重了些,多少带有一点怨气。

赶到小区门口时,王平军的皮卡已在那里等着了。就见王平军留着一个平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上身是一件宽松的休闲装,看起来倒也利索,不像个没女人打理的老光棍儿。

见张乐子走过来,王平军一哈腰,把车门打开,算是打个招呼。

张乐子也没客气,腿一抬,屁股就坐了上去。

王平军说,先转转去,这个季节的林子还是很有看头的。转完就坐下喝酒。

张乐子瞥了一眼方向盘,心说转吧。

很快,就到了柳湖镇。镇上坐落着油田的一个副处级单位。

这个单位从前叫农业公司,后来叫林业公司。

20世纪80年代末期,种地搞农业,收成不少却不盈利。那时,柳湖镇所在的渤海滩城大兴土木,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大建筑工地。针对日渐亏损的农业公司,便有人建议转型。理由是国家鼓励种地不假,可不管什么行当,只要一“鼓励”,就多半没个好,否则还用得着鼓励吗?

可是不种地又该干吗呢?有人说种树吧,现在,到处都在盖房修路。咱这个城市坐落在渤海滩盐碱地上,号称“没树的城市”。可咱有的是土地,将来卖绿化林木就能养人。

说渤海滩上的这个城市没有树,当然有点冤枉,可这个城市八十年代刚建市不久,大地上因了盐碱而光秃秃的一片,也是个不争的实情。

这年的年底,油田领导来农业公司调研,这边就将转型的思路拎了出来。

事情转机是在这之后的一天。当时,市里召开年度绿化工作会议,为了表示对绿化工作的支持,市委书记(油田领导兼任)和几个主要领导都来了。

开会的这天,市委书记朝主席台上一坐,脸儿便拉了下来。会议的最后,轮到市委书记作“指示”了,书记摆摆手说,指示没有,感慨有。绿化会议,主席台上摆假花、摆假树,这就是我们绿化工作的现状。这说明,我们的工作水平低,也说明绿化这一块儿上,历史形成的欠账太多了!

市委书记说,同志们,绿化的意义就不说了,活在渤海滩上,若是连居住的环境都建设不好,是说不过去的。长此以往,老百姓也是不答应的,我们的屁股就该挨板子。下一步的绿化就从自己单位做起,不管他哪个单位,自家门前一亩三分地的绿化都搞不好,那就回家抱孙子去!

有了这么个插曲,农业公司转型搞林业的事儿便敲定了。

为了显得义无反顾,这个公司还特地改名为林业公司。

农业改林业,虽一字之差,却像一个人,将姓氏都改了。

(二)

王平军要转的林子,正是林业公司那十几万亩人造森林。皮卡行驶在林间公路上,如船漂在绿色海洋。车窗半开,清凉的风携着湿润泥土味扑面而来,路旁是密匝匝的林子。若非树高整齐,真以为到了林海。

满目的翠,满目的绿,差不多把人的眼睛都快染绿了。

张乐子说,信不,有了这一片林子,这个城市的小气候都变了。

王平军点点头说,最重要的是,不但绿化了十几万亩的土地,种下了五百万株林木,这些年下来,向整个渤海滩以及周边地区,还输出了几百万棵的林苗。

几百万棵?!王平军的这句话,说的张乐子一愣一愣的。

王平军咧着个大嘴打趣地说,石油人打井,一谈到钻井进尺,就会吹牛说能围着赤道绕几圈儿,咱输出的树苗子,一米一棵,恐怕也得围着赤道转几圈儿吧。

张乐子说,这回你可问对人了,从前在钻井队混饭的时候,我们的宣传干事动不动就吹钻井进尺能绕赤道几周,或者能打穿几座珠穆朗玛峰,也因此我就记住了赤道的周长。

张乐子歪着脑袋想了想,很遗憾地告诉王平军,若是一米一棵树地排下去,绕着赤道转不了一圈儿,可要把咱种的树、卖的树,每棵树的长度累积到一起,那就指定可以了。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说着,车便停在了一片林子的边上。

张乐子说,弄啥?!

去林子里搞点黄须菜。

咋了,喝你个小酒,菜都管不起呀!

张乐子大呼小叫间,两个人便走进了林子。

说的这片林子,其实就是最早的苗圃,大约有百十亩的样子。后来,这里就栽上了树,主要的树种有柳树、松树、杨树,还有银杏。三十多年下来,最细的柳树和杨树,也已经长到了碗口粗,粗粝的树皮给人一种历经风霜的感觉。

当年,这些个转行的“庄稼汉子”,就是从苗圃开始,把林业的一整套活络全部干了一遍。别的不说,就说这育苗吧。播种、扦插、嫁接等等,哪一样都没落下过。小苗出来了,像个婴儿迎风长。用不了多久,就得扩大苗木间的距离。扩大距离,不能间苗,那样会伤着幼苗,只能用移植的办法。

张乐子说,当年搞移植,对树苗子那个稀罕呀,真的像呵护婴儿、呵护亲儿子亲闺女似的,宝贝的不行啊。

张乐子感慨地说,到现在为止,别的事儿上,再吃亏,也能忍受,可要是见到谁毁林毁苗,不管他是谁,我非上去弄死他个屄养的!

张乐子说得义愤填膺,大约是曾经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王平军却没给他讲下去的机会。王平军说,可以了,咱们的运气算不错了。咱这儿属于退垦造林,大部分耕地都是最早的水稻田,地表浅土层的盐碱好歹被黄河水压下去了。你瞅瞅,即便现在,生土层上搞种植,不是还得从隔壁的广饶县拉熟土么。

王平军说,泥腿子转行搞植树,两眼一抹黑,深一脚浅一脚的,全凭火力旺!

王平军说得颠三倒四,却也道出了当年的实情。

林业公司成立后,一上来就担负着荒滩绿化和城市绿化的职能。问题是,这两种绿化并非一样。荒滩绿化,以增加绿地面积和追求经济效益为主,市区绿化则是以生态功能为主,美化环境,净化空气,降低噪音里面的弯弯绕大着呢!

张乐子说,再难又咋了,这就像追女人,只要下功夫,就没个不成功的。

这样说着,便自得的大笑起来。

都多大了,还这么干劲十足?王平军奇怪地来了一句。

干劲早没了。这个年龄,能应付好家里的母老虎就谢天谢地了。

那还是干劲大!

清汤寡水的日子,就指着“这个”来改善精神生活。张乐子说。

别气我哦。

张乐子听了,夸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王平军倒也没在意,径直地朝一棵树走了过去。手一伸,便将粗粗的柳树搂在了怀里,就像搂着心爱的女人。

就是这个搂抱的姿势,让张乐子想到了李瓶儿。

张了张嘴,还是将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便弯腰去拔黄须菜。

太阳快当顶时,张乐子问,下一个节目干吗?

把车停到“司令部”,就去喝酒!

那我们咋回去?

打出租车回!难不成让我酒驾?

张乐子便笑了。

(三)

说的司令部,是王平军干绿化队长时的队部。那时候,做事高调的王平军喜欢把队部称作为司令部。时间久了,这个名字恨不得成了一个地名被人所熟知。

其实,这里也是王平军和张乐子相识的地方。

当年,因了中日围棋擂台赛,他俩都爱上了围棋。有一天,张乐子跟着朋友到这个院里找王平军下棋,两个人才认识的。张乐子那时在钻井队扶刹把,熟悉后便托王平军调工作。没想到真成了,调进林业公司。事后张乐子请酒,夸他路子野。王平军淡淡地说,也是磕头作揖办下来的。

这么说,便省略了其中的周折。

这也让张乐子佩服——不像有些人做点人情就絮叨一辈子。

张乐子调来后,跟着王平军的绿化队混。渤海滩绿化,三月前挖坑备肥,植树后浇水追肥。队里除了张乐子,还有一二十个“娘们”——多是二三十岁的小媳妇,女职工或“半边户”油嫂,年底结工钱。

李瓶儿是队里的女职工,漂亮小媳妇。老公在新疆打井,是钻井队长。轮休三月一次,后来,钻井队长爱上了一个多情浪漫、热情奔放的维族小姑娘,便闹着和李瓶儿离婚。

李瓶儿不干。再轮休时,男人索性就不回来了,两下里便耗上了。

王平军二十六七,还是王老五。虽是队长,见了小媳妇们,尤其漂亮的李瓶儿,摆不出架子,一口一个“小姐姐”。李瓶儿比王平军大两岁,一口一个“弟弟”,把怨恨投给“陈世美”,柔情倾注给“弟弟”。

初春渤海滩,寒风凛冽。李瓶儿织了两副手套,一副自己用,一副给了王平军。王平军却从不用。李瓶儿背后追问,“小弟弟”不好意思,逼急了才说:舍不得用,用了可惜。

一句话,催下了李瓶儿的眼泪。

或许从那时起,他俩的情爱就显得顺理成章了吧。

日子继续地往前走。

最初的那个阶段,林业公司主营的树种,有槐树、毛白杨、旱柳,后来又增加了白蜡树、悬铃木、雪松等。这些树能适应盐碱地,也有一定的经济价值。可要做大市场,光培育出来还不行,还得搞出示范林方才可以。真的不容易啊,有时候,比养一个孩子都难呢。

车开得不算快,可再慢也有个尽头儿。

车开到了一个大院里,王平军将车停在一排平房前。

挂在嘴上的“司令部”,就在那排平房顶头的一个房间。

他俩下车后,底气十足地向着“司令部”走去,却没忘了指指点点。王平军说,当年,这院里的人气多旺啊,这些年,几番的所谓改革,折腾成了这么个样子。

王平军的语气有些伤感。

这间被称为“司令部”的屋子,实际上也就是个歇脚的地方。

那年月,林业公司但凡搞植树会战,都是职工自带干粮。所谓的干粮,不过就是冷馒头和咸菜。考虑到队里的员工都是女同志,有那么一阵儿,王平军还在这间房子的门口做过饭,然后用自己的那个摩托往工地上送。当然,伙食很简单,无非是大锅白菜再馏一锅馒头。

回忆起那一段的过往,张乐子说,哥呀,说起来还是你心痛这群女人啊。

王平军看了一眼张乐子,拿不准这是表扬还是嘲弄。

你后来见过李瓶儿吗?张乐子到底还是忍不住地问。

王平军摇摇头。随后便从门后拖出一个纸箱,又从箱子里拎出一壶两斤的散装酒。王平军说,景芝白干,这可是我从酒场弄来的真家伙。

张乐子知道,景芝白干,老牌子,解放前就有了。

王平军拎着酒往外走,嘴里说,这几天槐花开了,带你从槐林里走,小风一吹,多浪漫啊。

张乐子说,哥呀,喝你个小酒,就这么反复地操练我!

(四)

出了院子,过了马路,就是槐林。

这片槐林,张乐子并不陌生。当初,为了防止林木间的病虫害传染,林业公司在不同的地段种了大量的不同的树木。除了槐树林,还同时种了其它林子。仅果树林便有桃林、杏林、猕猴桃林、苹果林、柿树林等。

四月底的槐林,槐花已开始绽放。

槐花是雪白的,呈筷子状的挂在槐树上。乍一看,好像树上飘满了雪。

槐花原本就是春末夏初的雪,树上长出的雪。

林间静悄悄的,小路上并没有来往的行人,也没有想象中的鸟鸣,脚在覆盖有落叶的土地上走动,耳朵里能听见“刷刷”的声音。

王平军说,老弟呀,说了你不信,我这辈子,就干了种树这么一件事。到了林子里,往事就像放电影一样,从眼前闪过。

种这片刺槐的时候,有李瓶儿吗?

没她我还混不了这么狼狈呢!王平军的声音里多少含有一丝苦涩。

那时候,李瓶儿好年轻,美着呢!王平军这么说,口吻就变得非常的温柔,像个少年似的。

王平军说,咱石油工人植树造林,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沾一点机械化的光,由推土机来挖坑儿。有那么一个周末,这里闪下了十几个坑儿。由于恰好赶上个周末,便喊李瓶儿过来加班。说实话,喊她加班,也是故意的存了个小心眼儿。我当时骑着个嘉陵江牌子的摩托。她从后面搂着我的腰,路面坑坑洼洼的,我俩的魂快要被颠到云上了。

王平军这么说,张乐子便顺着他的牵引回到了那年的春天——

那天,坑填满了,树种完了,他俩肩膀挨着肩膀坐在稻草上。那时候,太阳出来,照的人身上暖融融的,也照的李瓶儿的脸红红的,红的就像苹果似的。

王平军喊了一声“瓶儿”,手便触碰到了李瓶儿的腰,女人就瘫了似的倒在了稻草上。

……

讲完这些,王平军便感到腿肚子有些无力,便往旁边紧走了两步,扶着一棵槐树停住了脚步,嘴里说歇歇吧,抽支烟再走,我咋有点心慌。

张乐子停下了脚,第一次发现王平军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势。

果然是马上就要退休的人喽!张乐子觉得,王平军其实很脆弱,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痛苦。

便很理解地蹲在树下。

两个男人点上烟,默默地抽了起来。

林子里很静。接下来的情节即王平军后来的人生,张乐子实际上是清楚的。

……后来吧,等王平军和李瓶儿好到一起时,钻井队长却杀了回来。

原来,维族的小姑娘变卦了。男人这才从天上的云里雾里,站回到了地面上来,便轮到钻井队长不同意了。

回来后,钻井队长随即便把王平军告了。

再后来,李瓶儿被调出了绿化队。

不久,绿化队也很快打散了。原因很简单,进入九十年代后,同样的价钱,便可以从劳务市场上招到优质的男劳力,解散以女家属为主的绿化队,便在情理之中了。

外面疯传的却是,王平军把绿化队的女人都给睡了,逼得公司解散了绿化队。这种传闻给王平军造成了很坏的影响,甚至把前途也搭了进去。据说,上面原准备提拔王平军任科级领导,最终因这件事黄了。

毕竟,黄泥抹到裤裆里,有屎没屎说不清楚了。

提干升职的事儿黄汤了,上面也觉得对不住王平军,便准备由组织出面,将他调离林业公司,去到效益好的采油厂。明摆着的原因是,进入九十年代后,随着市场经济的全面铺开,林业公司进入了自负盈亏的阶段,下属的几个单位,经济效益萎靡不振,就连工资的发放,也一度出现了困难。

王平军答应了。没成想王平军在那里干了几年,又硬生生地回到了林业公司,理由是自己离不开柳湖镇的林子了。张乐子明白,王平军始终没有放下李瓶儿。

他有些替王平军难过。

初夏的风是和煦的,也是宜人的。两个男人蹲在那里,抽了两三支烟,这才停了下来。王平军说,前些年,李瓶儿买断去了南方。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躲我。但我相信,她不会忘记槐林。这片林子,包括着柳湖镇的十几万亩的林子里,藏着梦,也游荡着我们的青春呐。

这么说着,他俩的眼睛都变得红红的,像喝醉了酒似的。

可不就像喝醉了么——临了站起来,两个人都有些摇晃。

之后,便像俩醉汉似的手拉着手,朝林子那边的饭店走去。

(作者:尚长文;优秀奖)

责任编辑:郭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