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路上看变化”作品征集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展播|画出樱花山

产业新风 |  2025-12-30 21:00:14

微信扫码扫码下载客户端

这一次到樱花山,虽是初春,然远山含黛,墨枝含苞。碧水蓝天,风景殊异。

又巧遇女画家颜虹,更添欣幸。虹从画夹上抽下一张刚刚完成的速写送我。瘦石秃枝,尺幅沧桑,让人讶异。

那一年,在蒲湖公园的黄河楼看画展,她的一幅《春到樱花山》浓墨重彩,满眼繁花。但总觉缺少一点什么。那时与她交流,我曾建议她到名山大川看看。她未置可否。我说起那幅画作。她却平静地说,那幅画已经烧掉了,让我惊掉了下巴。她倒像一个孩子笑出声来,正色说,也算是壮士断腕吧。

我感到惋惜,也怀疑是我的某一句话刺激到她。她却说,真正改变一个人的,是山水,是岁月。

可不,从我们在黄河楼上见面算起,也有八年了。这不是一段寻常的岁月。

认真说起来,虹还不算樱花山的土著。虹的祖父,为逃避一场连年大旱,从黄河北岸逃到黄河南岸来。没想到,刚刚在一户殷实人家落脚,就赶上黄河漫滩。浑浊的黄河水,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张着血盆大口,一次一次扑打着围堰。村里组织了青壮劳力,用柴草、木料、门板加高围堰。新嫁娘的箱柜也抬出来,装上泥土,抵挡洪水。东家的小女儿,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也跟着一群大孩子,提一只小小竹篮,装了土,送到围堰上。洪水还是越来越大。村外一片汪洋。年轻的祖父,第一次在一场大水面前害怕了。

洪水最终冲塌了围堰。街道和胡同眨眼间变成了河道。从大田里冲过来的禾苗,淹死的家禽家畜,沤烂的柴草、枯枝,随水飘浮。全村的人一起往高处逃。祖父背起那个五岁的小女孩儿,手里还提着一个沉重的包裹,深一脚浅一脚地蹚在洪水里。一只野鼠,竟然在水中追逐着,要从小女孩的小腿往上爬。吓得小女孩两腿乱蹬,哇哇大叫。祖父一用力,让小女孩骑到自己的肩膀上。小女孩的两只小手紧紧抱住祖父的额头,又揪住他头顶的一撮粗硬的黑发。祖父心头一热,竟滴下两颗泪来。那时的祖父,还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青年。他想起了自己的亲人。在黄河北岸,他的老家,若是有一场大雨滋润,他的乡亲们就不至于四处逃难。他的已经长到六岁的小妹妹,也不至于饿死。那年春天,也是这样,他把妹妹举到自己的头顶上,让妹妹去够一枝榆钱。榆钱刚刚吐绿。妹妹一只手紧紧抱住他的额头,另一小手,用力撸下一把榆钱来。妹妹那只瘦成鸡爪一样的小手,却先把榆钱儿捂到哥哥的嘴巴里,一边在他的头顶上高兴地喊,哥哥,甜不甜!

洪水吞没了土地,冲倒了房屋。一场大水将岸边百姓多少年心血积聚的家园席卷而去。

虹的一间画室,门对山溪,窗含西岭,好鸟枝头,风舒云卷。长长的几案上,铺丝展墨,是一幅正显峥嵘的山水巨轴。

说起这些年的经历,虹颇有感慨。她说,你当年的建议,我也认真思考过。不瞒你说,一个背包走天涯。先是沿着黄河,上上下下,走了一个来回。有的地方,比如壶口瀑布,比如青铜峡和三门峡,比如黄河大几字湾那座著名的三盛公大坝,都曾深入地观察和临摹。有一年,在贺兰山,欣赏史前人类留下的那些岩画,尤其那一轮刻在崖壁上的光芒四射的太阳,就像一下子照进我的心里一样,似乎忽然开悟了。古人有言,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不就是说见山水,还要知古今,还要见人心吗?

再登樱花山,抚摸着它的鳞鳞山岩,就觉得一支画笔一下子有了聚焦。虹望着窗外,缓缓地说,一座青山,我没来的时候,它就在这里;到我老去,它注定还在。它的每一层褶皱,每一条岩缝,都隐藏着多少历史的回声啊。一条大河,从远古流到今天,更流向未来。它的每一朵浪花,每一次潮涌,都表达着对未知的追逐。尤其,它在来到这片大平原之后,它再没有了上游的峻急和凌厉,它变得开阔,变得坦荡,变得更加从容和磅礴。我生于斯长于斯,这里就是我的家。若是连家乡的山水都看不明白,又怎么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这片土地呢。

几年不见,虹真是变了。变得从容,也变得深邃了。

虹却认真地说,真正变的,是时代,是人间。

就说眼前这座大山吧。几十年前,樱花山上并没有樱花,别说樱花,就连一棵桑槐也养不下。连绵于黄河南岸的这一片穷山秃岭,天天炸响的,是隆隆的开山炮声。为了生计,周围的百姓一根钢钎,一把锤头,四季开凿。一座山被挖得千疮百孔。炸飞的乱石,破碎的山体,让一座山遍布着新伤旧创。一到雨季,山洪裹挟着碎石,冲毁田园,淹没庄稼。可暴雨一过,石头冒烟,禾苗干枯。就是想打一口井,三十米五十米都挖不出一滴水来。那时候的樱花山,山是秃的,天是灰的。别说是狐兔无踪,就连一只飞鸟也难看到。

外婆的小栅门,就安在山脚下。颜虹回忆着,五岁,还是六岁,在外婆门外,一位被山石砸断了腰椎的男人,躺在两根木棍绑成的简单的单架上,从山里抬出来。那是一个瘦弱单薄的男人,零乱的胡须粘在他的黑如岩石的嘴角和下巴上。一张灰暗的脸,因为疼痛,扭曲成一片折叠风化的山岩。单架的后边,一位年轻的女子,一手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一手还提着一个破旧的布兜儿。颜虹躲在妈妈身后,心里说不出是同情还是恐惧。

外婆有一儿一女。儿子长到十五岁,随父进山,竟被开山炮炸死。自那之后,这位小脚妇人,就魔怔了。天天到山里去找他的儿子。她怎么也不相信,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说没就没了。舅舅的小名叫石头。姥姥说,石头一定是在大山里迷路了。外婆凄凉的喊声,传遍了荒山野岭。到女儿长大。老人家一意坚持,不管人家穷富,说什么也要把女儿嫁到山外去。

女儿走了,可她不走。无论怎样劝说,就是不离开大山。她说,我儿子哪一天回来,找不到娘了,那可怎么办啊。她那爿小房子,那座小院子,一直按原样保留着,不修不补。女儿女婿就不得不来来回回地穿梭于山里山外。

每次,送走女儿女婿,老太太都说,别来了。你们过得好,我就吃得安逸,睡得安逸。我一个孤老婆子,有什么好怕的。水死了水葬,山死了山埋。你们好,比什么都好。老人越是这样说,女儿女婿就越是心里不好受。

放眼望去,一座连一座光秃秃的山头,在白花花的阳光下,炙烤得半边天空都发出烘烘的响声。近处的一座山头,竟刀削斧劈一般,被齐齐劈下。山脚凿成一个大坑。山体上,一锤一钎的凿痕,如大山留下的神秘符咒。

眼前的樱花山,森林葱郁,遍野青翠,颜虹的故事竟如一个遥远的传说。颜虹说,要讲大山的故事,我还是带你去见一个人吧。他本身就是一个精彩的故事。

她说的这个人,叫颜景江。大半生走南闯北,见过水乡的青山绿水,也羡慕过外国那些森林城市。可他一直记着家乡的山水。他经常想起少年时跟随祖父祭山的往事。那时候,这座山还不叫樱花山,祖父管这座山叫隐仙山。在他的心目中,山是神圣的。靠山吃山,可不能真把一块块石头,一座座山头,生吞活剥,给凿没了啊。山炸碎了,挖空了,乡亲们的日子也没见好起来。山中的苦,大约连神仙也奈何不得。

颜景江却坐不住了。他有了守护一座大山的梦想。他要涵养山林,还一片翠绿给这座大山。

他的设想竟跟当地政府一拍即合。从那时候开始,他把自己大半生风来雨去换来的积蓄掏出来,投入到对一座山的养护中。他不用治山这样的话。他说山是由人来治的吗?山是神,是仙,山是要人来拜的,山是用心来养的,是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去呵护的。当初,开山凿石的人,对颜景江的选择不理解。觉得他不但挡了财路,他自己把大把的钞票扔到这大山里,这不是个傻子吗。可颜景江铁了心要把一座山养起来。

正是从那时候开始,颜景江一头扎进大山里。用颜虹的话说,他就是一位高明的画家,险处落笔,大胆泼墨,又工笔勾画,小心皴染。只不过,他不是用墨。他是用镐,用镢,用锨,用肩膀,用脊梁,用他一双坚定厚实的脚板,当然,更是用心,用血,去画下一幅活的,生机勃勃的青山长卷。

在与颜景江的交流中,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位山东汉子的执着。他本来已经功成名就,本来可以安享荣华了。他也可以附庸风雅,沽名钓誉。可他把红尘留在山外,把一腔痴情留给大山。他的所有构想,所有擘画,无不是出于对一座山的体贴,对一座山的关爱。一句话,他是一位懂得大山的人,深深地爱着大山的人。

就比如,他最先落笔处,是在这片大山里,凿下四十万个树坑。这些树坑,铺满了一面又一面山坡,又挂上绝壁,攀上悬崖。说是树坑,倒不如说这是四十万个缩微的小小水库。那每一个树坑,都要刨成一方小小坑塘。为的是,要用这些人造的小小池塘,留住雨水,留住上天赐给这座大山的每一滴甘露,让每一滴水慢慢渗漉,涵养山体。颜景江深知,这座大山正处于极度焦渴中。在乱开滥采的年月,早已耗尽了最后一滴汁水。没有雨露的滋润,就喊不醒一座大山。没有水的山,就像人没有眼睛。

颜虹说,我更佩服这个男人的耐心和苦心。几十年啊。几十年如一日,一个看惯了人间富贵的人,却抛下所有,守在山里。四十万,这是一个抽象的数字。在几十年的坚守里,他让这个数字变成四十万枚胚芽,四十万只手臂,四十万株浅碧与深绿,四十万株树的姹紫与嫣红,铺展在蓝天之下。一年又一年,胚芽伸展成枝干,细枝晃动成森林。它们终于长成四十万株大树。这四十万株大树,你要想一棵一棵地点数,恐怕也要从第一场大雪飘下,数点到一个春天的似锦繁花吧。可颜景江不仅仅是数过。他栽过,灌过,为它们的瘦弱而担心过,也为它们的茂盛而欣喜过。慢慢地,绿色遮蔽了乱石,绿色漫过了大山。

这是笨功夫,苦功夫,要想光秃秃的石头上长出树来,要想山上有水,山脚有泉,那就只能靠这种苦功夫,笨功夫。这座大山里,每一片树叶,每一朵野花,它的根脉里流淌的,都是一个男人的心血。

颜虹尤其为这个男人的细致,敏感所感动。他种下的每一个树种,每一棵幼苗,他都有过比较和思考。哪一片山坡,哪一座山头,适合哪一个树种。不同的高度,不同的坡度,不同的土壤,不同的位置应该有什么不同的搭配。乔灌怎么搭配,树种高低怎么搭配,哪几种树混栽利于防虫防灾,都是他精心布局的。山顶上栽下黑松、雪松,山坡上栽下黄栌、五角枫。近水处栽下水杉、垂柳,行道树则用玉兰、樱花。橡树不易燃,栽于外围,梧桐树冠大,栽于山脚。他常常登上樱花山,去俯视这一片山林。那时候,他的眼里心里,就有一张完美的蓝图。他沿着山脊栽下一条连绵的樱花长廊。现在,这条樱花长廊就像这座大山的一条飘逸的披风,在每个春天里绽放。

他要让一座大山展现出它的深厚,他又要一座大山的每一根睫毛都闪烁着灵光。在这位看上去粗犷的山东汉子的心里,有细如绣花一般的构思和布局。他真是把一座山当成一位神来供的,他是把一座山当成家园来爱的,他也是把一座山当成最亲近的人来呵护的。

风起了,雪化了,树活了,草生了,花开了。

颜虹所看到的,就不仅是花丛,她更看到了承载着大野葱茏的那座山,看到了站在花丛背后的那个人。

在颜虹看来,真正的画家,是像颜景江这样的人。在他笔下,黛青为底,四季为轴,姹紫嫣红为衬,鸥鹭莺燕为翅翼,无边的,深蓝的天空为留白。在时光的荏苒里,这位大师由青丝而白发。而他日日挥动他如椽的大笔,挥毫泼墨,心力不辍,笔力不减。他的一腔痴情在山野里一点点洇开,一枝枝抽芽。四季就在他的身后,也在他的眼前,次第轮回,不断变换,呈现出各自惊艳的色彩。

与大山打交道的人,一定有着大山一样的朴质,颜景江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他抚摸一株大树,一块山岩的那种眼神里,你能清楚地分辨出来,那不是得意,不是骄矜,而是发自内心的柔情,一种亲切,一种溺爱。

站在樱花山上,极目北望,深厚的黄土平原上,大河汤汤。那条曾经让祖父谈河色变的黄河,与颜虹的见闻竟形成巨大的反差。20多年来,黄河小浪底水库连续实施调水调沙,黄河下游主河道均降3米多。2020年的大洪水来势汹汹,却被牢牢地锁在河道里。大河安澜,大山滴翠,万物共生。樱花山之变,黄河之变,就成为时代之变的一个标本。

也正是从颜景江对一座山的态度,从一条大河几十年的变迁,颜虹悟出做画的道理。所谓画法如道法。山川之变,正应和着时代之变。画要入骨,才能承得起血肉。樱花山的骨,黄河的骨,无不以历史作涵养,以岁月做筋脉。那些深埋在山水之中的岁月风骨,正是画家最难着墨处。

颜虹真的变了。不光变得目光深沉,也变得执着了。颜虹的画也变了,变得更有层次,也有更高的境界了。

颜虹的画夹支在汇泉湖畔,杨柳岸边。看山山林茂,处处鸟鸣,泉水淙淙。汇泉湖水波荡漾,湖光山色,一碧万顷。望湖台高阁耸立,飞檐雕甍。亭台水榭掩映在绿树红花之中。山披翠而幽深,水染苍而迷蒙。成群的白鹭、天鹅、鸳鸯、莺、燕,翩飞其间。三步不同色,五步不同声。就连周边的田园村庄,都罩在一片青绿之中。现在的樱花山,三季有花,四季有泉。就连周边的村庄,再打井浇田,随便挖个坑,就有汩汩的泉水冒出来。大大小小的泉眼,从山隙沟谷中汩汩而出,挂在山崖上,流在山岩间,成瀑成溪,在山里山外,聚成湖汇成塘。

颜虹说,就连樱花山的冬天,都美不胜收啊。去年冬天,一场大雪,山林里雪柳玉枝,成群的灰喜鹊,在漫天皆白中,搜索它们的珍藏。麻雀、山鸡在枝头逡巡,寻觅着山杏、樱桃,各种野果,就着雪花,慢慢品尝。颜老先生,真是把一座山养活了。

颜景江先生指着身边的颜虹说,我们颜家人,世代以家国为念。古代如此,今天亦如此。男人如此,女子亦如此。

颜虹微笑着跟我解释,伯父所说的女子,最有代表的,当属我们那位叫做颜宁的女科学家,如今是中国科学院最年轻的女院士,正是伯父的近亲,是我们颜家的骄傲呢。

在这位颜老先生心中,他在为颜家儿女的业绩感到骄傲。一个把生命交给了青山,交给了绿水的人,其实,他自己也正成为这一方百姓眼里心中的骄傲。

登上樱花山顶,远望云水苍茫。颜虹自有感慨。她讲起孙武、范仲淹、梁漱溟,讲起魏桥集团和那位传奇般的农民企业家张士平,讲起齐鲁大地黄河蜿蜒,散布两岸的古村名巷,讲起帝师故居、十里菏塘、三河湖、小街湾、大地乡居、博兴麻太湖、鑫诚田园,龙王崖、大安定、西纸坊,讲起那片曾经的蓄洪之地,如今美景如画的蒲湖公园,讲起那座建在清淤土台上,俯瞰一河浊波的黄河楼,讲起这一片土地的腾飞与新生。说起这些,一向沉稳的女画家,竟有些激动。

随着颜虹的叙述,我的眼前似悠悠展开一幅长卷。那些抽象的名字,也变成鲜活的人物,从凝固的山岩中一一走出。他们或峨冠博带,或竹杖芒鞋;或展卷凝眉,或盔甲长剑;或锄禾当午,或纤绳在肩。天下苍生,便无不为丹青妙手,以他们的心智血汗为墨,一代又一代,绘出绵绵不断的江山胜景来。

(作者:谭登坤;优秀奖)

责任编辑:郭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