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地 | 桑葚红了白云村

高粱地 |  2025-12-31 18:4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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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萍

夏日雨来得突然,先是几滴豆大的雨点砸在金银花田里,接着便如珠帘般垂落,将整个白云村笼进一片朦胧的水雾中。

远处的五指山隐在雨幕之后,只露出青灰色的轮廓,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村里的沥青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泛着青黑的光泽。

村支书李智的电动车碾过沥青路上的雨水,激起弯弯曲曲的白色浪花。整个白云村的人都在躲雨,街上空空荡荡的。

李智将从市里带回的血压仪和降压药,用塑料袋裹起来放到车上。媳妇让他等雨停停再去。“昨天曹奶奶就已经停药了!”李智启动电动车,出了家门。

到了胡同口,这位80后村支书停下车,打着伞怀里抱着药,一溜小跑到曹奶奶家,后背被雨水浸透了。“李书记,下着雨你怎么来啦?”曹奶奶颤巍巍的拿起毛巾试图给他擦拭身上的水。“奶奶,两天不吃药不碍事吧?赶快吃上药,今天是星期三,村里免费吃饭,我开车拉着你去村食堂。”李智说着便拿出药递给曹奶奶,又给她倒了一杯水。“没事啊,你看看,还让孩子下着雨来接我这个老妈子,等雨停停咱再走也不晚吧?”曹奶奶喝下药,就和坐在小板凳上的李智拉起了家常。

“李书记,北坡的酸枣叶该采了!”

扛着锄头的郭老汉在李奶奶家门口路过时,看到李智说。他的蓝布衫被雨水打成了深色,像极了锦绣川水库清晨的湖面。

“郭大爷,下雨了,您老还去林子里巡逻啊?快家去换件衣服,我开车拉着你们一起去村食堂吃免费餐。”李智站在门口,一边与郭大爷说话,一边从裤兜里掏出小笔记本,这是第一书记李楷进村时,送给他的见面礼,一个巴掌大的软皮本,封面上还印着“将军烟”字样。他低头在本上写道:“6月19日,早晨大雨,郭大爷北坡巡逻发现酸枣叶该采了,雨停后采叶……”

村委大门的铜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才开。这栋由旧粮仓改造的二层小楼,墙根还留着“深挖洞,广积粮”的朱漆印记。曹会计往黑板上抄写“今日菜单:泉水豆腐、金银花炒鸡蛋、青椒炒河虾、木须肉酸枣馒头”。十几个白瓷碗和一把筷子已经在方桌上摆好,等着来吃午饭的老人们。

“昨天民宿又住了六拨人。”曹会计用抹布擦着手里的粉笔灰,“上海来的老两口,非要用矿泉水瓶装药泉水回去化验,你说赛吧?”李智笑了,想着去年省地质队的报告,白云村周围23眼泉,锶含量高的,能养胃;偏硅酸多的,对关节好。这些数据如今都变成了民宿墙上的科普画,旁边还挂着泛黄的《泉神赐药》老故事。

“智书记,您在哪儿呢?咱们一起去药泉那边看看吧?”李智正和来吃饭的老人们说笑着,接到第一书记李楷的电话。两位书记都姓李,村民为了好区分,喊李智为“智书记”,李楷为“楷书记”。他们俩之间也是这么称呼。

李智和李楷相约来到药泉边,守泉人周三婶和矿泉水厂的技术人员争得面红耳赤。“你看今天的泉水变少了,肯定是你们矿泉水抽多了!”矿泉水厂的技术人员拿着检测报告争辩:“你不知道这阵子天气干旱啊?”

李智和李楷闻听,仔细测量了泉水的水位,并立刻与矿泉水厂负责人联系,达成了协议,在干旱季节,水厂减少抽水量,确保泉水水位持续良好。

药泉的苏醒,在白云村掀起的不仅是水花,更是一连串生活的变奏曲。

清晨五点,郭大爷不再摸黑去地里锄草,而是提着祖传铜壶走向泉眼,那里已经排起七八个人,有挎着相机的游客,也有等着取“晨露水”的茶舍服务人员。铜壶入水的叮咚声里,暗含着新的生计密码。

最先感知变化的是村里的账本,2024年光卖“药泉煮茶”就入账12万元,抵得上过去五年卖山货的总和。

药泉经济的涟漪仍在扩散,它既冲刷了千年山村的生存智慧,也沉淀出新的生活结晶。

村委墙上的老照片里,1992年的白云村还像个灰头土脸的乡下孩子。照片角落蹲着个穿蓝色背心的男孩,正眼巴巴望着城里的扶贫干部手里的糖果,那是十岁的李智,现在的村支书。

“那时候桑葚掉在地上都能砸出烟尘。”李智给正在看照片的李楷说,窗外传来旅游大巴的鸣笛声。两位书记相视一笑。

那年月,村里没通公路,李智的父亲忍痛将卖不出去的桑葚倒进水库喂鱼,紫红色的浆汁在水面晕开,像一滩淤血。

李智站在村委会新翻盖的楼上,望着那条蜿蜒七公里的盘山路。路面经雨水冲刷后泛着青灰色的光泽。李智思绪万千。

李楷也是。他第一次参加村民代表大会,就见识了山路的厉害。他的越野车在羊肠道上颠簸,底盘被突出的山石刮出刺耳的声响。村委会门口,几个老人正用草绳捆扎开裂的布鞋底。“咱们村的水果…”李智指着墙上褪色的奖状,“年年拿奖,年年烂在筐里运不出去。”

李楷拍了拍李智的肩膀说:“别怕,我今晚回省城申请扶持资金,要想富先修路!”

勘测队来的那天,全村人都挤在晒谷场上看稀奇。两位书记分工合作,技术员手里的仪器转着红光,像某种神秘的祭祀法器。李家老祖突然用拐杖戳着图纸:“小智,你睁眼看看,这线画得邪性!要穿过我们李家的祖坟哩!”李楷赶忙摸出一盒将军烟凑过去。李智搀扶着老人。“老老爷,我也是李家的孙子,又是村支书,你千万别难为自家的后人啊。咱们祖坟迁坟的地方,也是一个好地方。所有的费用由我来付,我开车带您过去看看?”李智搀扶着老人走后,李楷刚松了口气,村西的曹爷爷又狡黠地眨眨眼:“俺家院里那几棵树圈进路基行吧?”

爆破工程启动前夜,李智挨家挨户做动员。

第二天清晨,连续的闷响震得水库泛起细浪。浇筑路基那半个月,整个村子都飘着水泥的腥气。

李楷从市里搞来的小型搅拌机,每天吞着灰浆,吐出平整的路面。李智媳妇发现自家男人半夜偷溜出去,举着手电筒给新铺的路面洒水养护。月光下,几十个黑影在蜿蜒的山道上移动,像一串发光的星星。

通车典礼上,红绸还没剪断,孩子们就光着脚丫在新路上奔跑。柏油路面被太阳晒得发烫,蒸腾起淡淡的沥青味。

李智和李楷蹲下身子用手去摸路面,四目相对,两个汉子同时流下了热泪。

夜里,李智独自在路口摆了12碗桑葚酒。月光下照见酒面上浮动的影子:1972年修水库的十二位先人。

那场山洪,在白云村的集体记忆里刻下两道伤痕。一道是冲垮了37间土坯房的浊流,另一道是洪水退后,老支书从市里背回来的三麻袋桑苗。“种桑保土”四个粉笔字写在仓库黑板上。蹲在角落的李老蔫偷偷撇撇嘴:“还是地瓜玉米能填饱肚子。”

郭大爷至今记得栽下第一株桑苗的情景。黄土地裂着干渴的嘴,树根蘸着水库泥浆栽下去,像给大地打补丁。那年夏天,12岁的他守着稀稀拉拉的桑叶,看蚕宝宝饿得在笸箩里打转。谁也没有想到,多年后这些“补丁”会变成金贵的“生态银行”。

村档案里夹着张泛黄的收购单:1989年6月,白云村桑葚收购价每斤0.12元。李智在这行数字旁边,贴上去年电商平台的订单截图:有机桑葚干298元/500g。两张纸中间,隔着一条乡村旅游路的距离。

农科院的教授第一次来白云村测土壤,眼镜片被桑农们的目光灼得发烫。“科学种植”四个字还没说完,曹大叔的旱烟杆就敲响了板凳:“古法桑园不施化肥。冬闲时,人们把河泥拌着蚕沙堆在树根,再盖层稻草保暖。”如今科学种植技术中的栽植时机也是秋末落叶后至次年开春发芽前(休眠期最佳),挖50cm深沟槽,施土杂肥、有机肥,配磷肥作基肥。智能温调控室里传感器记录的湿度曲线,竟与古老的种植技术惊人吻合。

今年五月的一个清晨,曹大叔早早蹲在桑树下抽了三袋旱烟。他眯着眼看阳光穿透薄雾,在层层桑叶上筛出细碎的金斑。那些藏在叶间的桑葚,昨夜还泛着青白,今晨却像被谁用紫霞染过似的,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老伙计,今年又轮到咱们风光了。”他拍了拍树干,惊起几只偷食的麻雀。

30年前,曹大叔家的五亩桑葚,两毛一斤都没人要,最后摘的果子全喂了猪。想起这事曹大叔揪心地疼。

诗经云:“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自古以来由于桑葚的保鲜期太短,保存困难。核心原因可归结为生理特性、环境敏感度和加工技术瓶颈。根据科技人员实验室数据:“25℃环境下,未经处理的桑葚12小时霉菌超标,48小时腐败率达90%。湿度和氧化的双重威胁,花青素、维生素等营养成分与氧气反应,导致变色、营养流失及异味。”

李智蹲在库区堤坝上抽烟。脚下是涨水的库区,身后是村民递上来的联名信——“桑葚卖不出,不如砍树种核桃。”烟灰北风吹散时,他瞥见石缝里一株野桑,干瘦的枝丫上竟还挂着几粒完好的果子,表皮结着层晶亮的糖霜。

次日,村委会的办公桌上摆着三样东西:半筐蔫软的桑葚、一罐结块的土蜜蜂、几包泛潮的石灰粉。这是村民惯用的保鲜手段“石灰吸潮、蜂蜜腌渍、地窖冷藏”。

李智翻看着账本,李楷推门进来说:“市里超市收购价八块一斤,可咱运过去的货,稍微一等,半路就闷烂了,最后三斤抵不上一斤价。”

李智捏破一粒桑葚,紫水顺着掌纹漫开。

他突然想起在农博会见过的真空包装机,不锈钢外壳泛着冷光,能把鲜果封存。可那机器要六万八,顶上全村半年的桑葚收入。

建烘干房那天,村里炸开了锅。李老爷子抡着拐棍要砸设备:“祖祖辈辈桑葚都是竹匾摊太阳晒,这铁疙瘩烤出来的能吃吗?”李智也不恼,拎着两筐桑葚蹲在老人跟前:“老老爷,您尝尝,传统日晒的带土腥味,咱这低温烘的锁住了蜜香。”

李楷在边上打圆场:“电费村里补贴三成。”他偷偷拽李智袖子:“其实我也犯嘀咕,这机器真比日晒强?”当晚两个人蹲在烘干房到凌晨,当第一批桑葚果干带着黑紫色出炉时,李智捏着果干对着灯泡照,透亮得能看见自己的指纹。

如今,村东头的集体烘干房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每当桑葚成熟采摘期,十几台烘干机昼夜不停地运转,负责看设备的李叔总念叨:“得盯紧,55℃不能多也不能少。”操作间里,妇女们围坐在不锈钢案台前,麻利地挑拣着桑葚。

“这颗有疤的不能要。”

“小心,可别划破果皮!”笑声中,她们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乱。

最受欢迎的还是包装车间。村里60岁左右的老人们,不再聚在一起东家长、李家短地闲聊,而是在车间里贴“白云桑葚”的标签,在家门口挣钱补贴家用。

销售旺季,村口总停着七八辆冷链车。天还没亮,村支书就带着运输队出发了。他们要把新鲜的桑葚第一时间送到市里各大超市。现如今,白云村的桑葚干卖到了北上广。

桑葚产业路延伸出了电商服务站、农家乐集群。每当来村里露营的游客、采风的摄影家、记者和体验生活的作家,感叹白云村变化之大时,村民们总会指着村委会门口的对联:“智谋拓开脱贫路,楷范铸就振兴基”,那是两位李书记用桑葚汁写的,字迹早已渗进木头里,就像他们的故事,长在了这片山水之间。

每年村委会都要召开村民大会,公开村民当年的收入。“按照现在的订单,户均增收能突破8000元…”李智念着会计给的统计表,“咱是不是要更换智能烘干新设备啦?”

“更换!”村民们异口同声。笑声惊起了屋檐下的黑喜鹊,它们掠过晒场上一排排竹匾——那里,今年的新果正在阳光下慢慢沉淀着甜蜜。晾晒架旁,几个孩子偷偷捡起掉落的桑葚塞进嘴里,紫红的汁水染满了嘴角,就像他们红扑扑的笑脸。

他们所在的地方,在济南市仲宫街道白云村。 

责任编辑:刘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