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3)

2020-03-28 16:50:25 发布来源:湖南美术出版社

   “文人”的作品是什么?西方的艺术论述一板一眼,可能无法定位《奉橘帖》的价值。

    “文人”作品常在可有可无之间,《世说新语》留下许多故事,都仿佛在告诉后世,烂漫晋宋,其实是“人”的漂亮。看到《快雪时晴》,看到《兰亭集序》,也只是想象当年战乱岁月里犹有人性的美丽委婉。流失到日本的《丧乱帖》,“丧乱之极”“号慕摧绝”,是在这样祖坟都被荼毒的世代,可以写一封信和朋友说自己的哭声。

一切都不必当真,匠气的临摹者应该知道:所有传世的王羲之手帖,原来也只是唐以后的摹本,并不是真迹。

这也是西方论述不能懂之处。但是,被西方殖民、失去论述主权已超过一百年,二十一世纪了,期待一次东方文艺复兴,此时此刻,我们自己可以懂吗?

王维、苏轼的诗还流传,可靠的画作多不传了,但是历来画论都谈及他们的巨大影响。王维的《辋川图》不可靠,苏轼的《枯木竹石》也不可靠,艺术史如何定位他们的影响?

王维的诗“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诗中有了“留白”,也有了“墨”的若有若无的缥缈层次。

苏轼赞美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必然还看到了王维的画作吧。八个字,也不像西方长篇论述,点到为止,懂的人自然会懂,会心一笑,“谁将佛法挂唇皮”?

大江东去,历史大浪淘沙,他们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可有,也可无。“作品”更只是“泥上偶然留指爪”,可有,也可无。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东坡走过颓坏的寺庙,在墙壁上看到自己往昔的题记墨书残痕,斑驳漫漶,似有似无,他因此懂了生命与作品的关系吧。鸿雁已去,泥上指爪,没有斤斤计较,也可以不在意。“文人”写诗、画画,他们真正的作品或许不是画,也或许不是诗,而是他们活过的生命本身吧。陶渊明还在东边的篱下采菊吗?王维还在辋川与田夫依依话说家常吗?至于是夜饮的东坡三更半夜回家,还是在海南澄迈驿贪看白鹭忘了潮水上涨,懂了他的哈哈大笑,或许也就懂了一个民族“文人”的苍凉与自负吧。

我写诗,也画画,觉得好玩,有时大恸,有时狂喜,有时哭笑不得。哭、笑,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没有使命,也一点都不伟大。青年时在“责任”“天下兴亡”“时代考验”一大堆政治教条里长大,后来写诗、画画,好像也只想借诗画批驳对抗自己根深蒂固的迂腐可笑吧。

更多时间,走在山里,看流泉飞瀑,听千千万万叶与叶间的风声,明月如水,觉得可以随星辰流转。看一个文明的繁华如此,繁华都在眼前,而我端坐,凝视一朵花,心无旁骛,仿佛见到前身。繁华或许尽成废墟,看到一朵花堕落,不惊、不怖、不畏。

 

长卷

 

佳士得邀我在上海办一次展览,我想到东方美学。二十一世纪,东方可以重新认识自己数千年来传承久远的美学传统吗?

西方在文艺复兴时期奠定了西方美学的基础——透视法(perspective),即找到单一视觉焦点,固定空间,固定时间,形成一个接近方形的画框。

东方的视觉没有被画框限制住,文人优游山水,时间和视点是延续的。

视点上下移动,形成“立轴”;视点左右移动,就是“长卷”。“立轴”“长卷”“册页”“扇面”,都是东方文人创造的美学空间,空间并不固定,不被“框”住,而是在时间里慢慢地一段一段展开。

东方传统文人的诗画形式被遗忘很久了。西方强势美学形成的美术馆、画廊,都不是为文人的“轴”和“卷”设计的。“立轴”“长卷”“册页”“扇面”都很难在现代西式的美术馆或画廊展出。

传统文人多是邀一二好友,秋凉时节,茶余酒后,在私密的书斋庭轩,“把玩”长卷。“把玩”不会在美术馆,也不会在画廊。

长卷无法悬挂墙上,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有约十二米长,西方美术馆也不会知道怎么展出。“把玩”长卷是慢慢展开,右手是时间的过去,左手是时间的未来。一段一段展开,像电影,像创作者自己经历的生命过程。时间是长卷主轴,与西方艺术中的定点透视大不相同。

(蒋勋)

责任编辑: 刘君    

评论:
提交评论

备案号 鲁ICP备11011784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许可证编号:37120180020

Dazhong News Group(Da Zhong Daily)    大众报业集团(大众日报社)    版权所有    联系电话:0531-851936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