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8)

2020-04-02 07:00:00 发布来源:湖南美术出版社

一首唱了两千年的歌

芒花在岛屿文学里常见,有趣的是“芦苇”刚被纠正,改成“芒花”,又有人跳出来说:“那不是芒,是甜根子草。”

写作的朋友一脸无辜委屈,回头看自己的诗作,“芒花飞起”涂改成“甜根子草飞起”,怎么看也觉得不像诗了。

能够经人提醒,把芦苇修正成芒草,其实是开心的。生命本来就是一个不断修正的过程,知识浩瀚,觉得自己一定是对的,往往恰好错失了很多修正的机会。

为了搞清楚菅芒、芦苇、甜根子草的区别,我后来查阅了一些数据,像李瑞宗的博士论文。这个数十年来行走于岛屿各个古道的行路人,像他长年在阳明山公园面对大众的疑惑,用浅显亲切的方式介绍说明了同为禾本科芒属的菅草,和甘蔗属的甜根子草。

李瑞宗的论述说明了几种不同的“芒”,“五节芒”最令我吃惊。过去概念直觉地误解:“五节”是指草茎上的节。李瑞宗论文中却说“五节”是五月节,也就是端午节。所以,这种芒草在盛夏开花,在四月到七月开花,其实是与秋天的风景也无关了吗?

一般人接触的岛屿秋天的芒花, 论文中称为变种的“ 白背芒”“台湾芒”。“白背芒”在低海拔,“台湾芒”在中海拔,另外还有一般人比较少接触到的“高山芒”。

甜根子草同样是禾本科,却是“甘蔗属”,的确与“菅芒”不同。但是,甜根子草也有别名,有时叫“菅蓁”,也有时被称为“滨芒”,仿佛是水边、河岸、沙洲无边无际的芒花飞起,用了很美的“滨芒”这一名字。我就急急想告诉写诗的朋友,她的“芒花飞起”其实可以不用改了。

所以至少有四种不同的“芒”,各有专业归属,但的确可以归并在广义的“芒”字下。

“菅”“蓁”“芒”“苇”“芦”这些名称,在长久的地方文化里显然也在混用,的确不容易辨别,俗用的方式也和绝对专业的分类有了距离。

文学与科学毕竟不同,我不知道为什么“菅芒花”的“菅”,“草菅人命”的“菅”,正确读音是“间”,而这个字,在闽南语、客语、粤语中的发音都更接近“管”,子音是“K”。好像连日文、韩文里也有这个字,训读的发音也近似“管”。

草菅人命也常常听人误读为草“管”人命,民间口语自有它发展的故事,纠正就好。气急败坏,大肆敲锣打鼓,动机就好像不在纠正,有点自我炫耀了。

秋天在日本常看到芦苇。高野山的寺院一角,一丛芦苇,高大如树,茎干很粗,挺拔劲健,映着秋日阳光,絮穗浓密结实,像黄金塑造。那种刚强不可摧折的雄健之美,其实和岛屿的芒花很不一样。

在上海也看过和日本高野山所见很相似的“芦苇”,塔状圆锥形层叠的花穗,巨大完美,银白发亮,真像金属雕塑,我一个惊叫:“啊,芦苇—”旁边的朋友立刻纠正:“这是蒲苇。”

是啊,汉诗《孔雀东南飞》里不是早就读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吗?原来蒲苇还真与芦苇不同。

芦、苇、蒲、竹、菅、芒,许多字拆成单字,再去组合,像“芦竹”“蒲苇”,小小属类的不同,却都归并在禾本科中。大众间文学性的混用,和植物专业科学的分类既靠近又分离,既统一又矛盾,也许使这些禾本一家的植物产生了语言和文学上有趣的辩证历史吧。

因此每读《诗经》的《蒹葭》,都不由自主会想到同样读音的“菅”。

《诗经》的注解里都说“蒹”是芦苇,是刚抽穗的芦花,黄褐,灰白,在风里摇动,河流两岸,一片苍苍萋萋。

“菅”与“蒹”或有关或无关。来往于池上台北间,车窗外,纵谷的秋天,一路都是芒花相随,浩瀚如海,无边无际。

最近画一件长280 厘米、高110 厘米的《纵谷之秋》,想记忆着秋天纵谷天上地下一片苍苍莽莽的白,记忆着芒花初开时新穗里透出极明亮的银红,像煅烧的银器里冷却了,还流动着一丝一丝火光的红焰,映着岛屿秋天清明的阳光,闪闪烁烁,像一首唱了两千年的歌。

(蒋勋)

责任编辑: 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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