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张展(28)

2019-11-12 07:00:00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我不由得往操场中心挪动脚步,似乎他是张展的学生,就和我有了某种关系。他个子很高,一米八○左右,长方脸形,眉骨很宽,鼻子上翘,上扬的嘴角有一种韩国男星裴勇俊的刚毅,只是当那体内的某种短促的声音来临,他的脸朝后一扭,嘴角突然歪斜,让人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虽然他的病仍然有希望好转,不属于那种绝对的不幸,可我不能想象,他的爸妈何以如此狠心,他的母亲为什么没有承担?

王主任让我认识这个孩子,是想强调张展的好,是想告诉我把张展画展捅出去的是谁,可此时此刻,身为母亲,我已经被另一个信息深深命中。我因此不解地问:“他爸妈为什么?”

“他们也不是冷血,是不愿意面对现实。”

“可这是逃不过的现实呀。”

“我一个朋友出名地孝顺,父亲得了食道癌,晚期水都吞不下去,她在家哇哇大哭,就是不敢靠前……就是有这样一种人,爱使他们恐惧。”

我的一个朋友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他之所以不要孩子,是他太爱孩子。可身为特教学校的教导主任,能这么理解家长,我还是有些意外。这里边有某种对生命的慈悲。

我自然没有把我的意外说出去,因为这时已经走到办公室走廊门口,悬挂在墙壁上方石英钟的指针指在十一点四十分上,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于是我说:“王主任,我想请你们吃个饭,就在学校外面,把那位女士也找来。”

王主任寻思了一下,之后爽快答应道:“好哇,还是我们请你吧,我招呼我们林辅导员。”

打了电话,林辅导员没来,说要准备下午开会材料。在学校西侧一个湖南人开的小馆里,当我们双双坐下,点了两菜一汤,我还是忍不住把对王主任的好感说了出来。只是我换了相对宽广的角度。“我得感谢张展,他让我认识了特教学校,这里的气氛很不一样。”

王主任笑着与我对视,钢丝一样的发丝静静地颤动着。

“张展能遇到你,遇到你们学校,是他的幸运!你们对他太好啦!”我逐步深入。

王主任仍然笑着,与我目光对视,那种真诚的对视。许久之后,她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有一抹红晕飞出,“你看大姐,知道你不是记者,可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张展来到这里,从来没有人来看过他,你是张展同学的妈妈,可不知为什么,这一上午我有一种幻觉,觉得你好像就是他的妈妈……”

“你这么体贴张展,倒像你是妈妈。”我发自内心地说。

这时,菜上来了,麻辣香菜,在示意我拿起筷子时,王主任平静地说:“天下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能真正理解苦难。”

我不免有些紧张,想起一次聚会,问一个十几年没见的朋友生了儿子还是女儿,她说算是女儿吧。我说什么叫算是女儿。过后才知道,她的儿子游泳时溺水身亡后,她又生了个女儿。莫非……

“我和张展同病相怜。”王主任依然平静地说。但她脸上那抹红晕迅速消逝,现出一丝明显的灰暗。与她咫尺对坐,才发现她白皙的皮肤下边有一层细密的纹理,像经了手艺精湛的雕刻家之手。

“我十二岁父亲就去世了,我和同学为一个发卡打架把父亲气死。”

我直视她,心里的某个部位颤抖了一下。

“那发卡是我在道边发现的,可同学硬是从我手上抢过去,说她早就发现了。我那时性格刚烈,愿意讲理,坚决不让抢,对方妈妈找到父亲,我还是不让。结果,父亲在生气时喝了凉水,心脏病猝死。父亲生前心脏不好,常常心绞痛……你知道,一连好多年,我都不能和有父亲的同学在一起,后悔、自责、自卑……”

虽没涉及她的子女,但她的父亲因她而死。为了收回直视的目光,我把筷头伸到香菜上挑了又挑。

“我性格里没有自卑的东西,可十二岁之后非常自卑,非常孤独,觉得自己可恨又可怜,直到中专毕业,这种痛苦都没有消除。选择特教学校,当时叫聋哑学校,是觉得自己需要一个避风港,你知道吗大姐,不幸的人是另一个不幸的人的避风港。有一个学生家长,儿子为什么聋哑,是她在生产时应该剖腹,但她害怕动刀,要求顺产,结果孩子在产道里挤压时间过长,造成不幸。我刚来时常和她在一起。”

与不幸的人同病相怜,心里有慰藉;能天天跟不幸的人在一起,为他们排忧解难,又加了一层慰藉。我努力跟进她的思维。

“后来发现,凡是自动要求来我们学校当老师的,多多少少都经历过不幸,都是被从幸福列车上拽下来的人。你看见咱那位林辅导员,她十八岁那年脸和身上大面积烧伤,好多年都走不出心理阴影……张展刚来,我就有这种直觉……当然也有找不到工作退而求其次选择这里的。可他不一样,他眼神里的东西很不一样,我一下子就能从人群里识别出来。”

(孙惠芬)

责任编辑: 刘君    

评论:
提交评论

备案号 鲁ICP备11011784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许可证编号:37120180020

Dazhong News Group(Da Zhong Daily)    大众报业集团(大众日报社)    版权所有    联系电话:0531-851936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