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荟‖土地是一个老中医
2023-12-04 12:10:36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 简 默
是土地,隔开了城市与乡村,而不是那一纸户口。
作为一个所谓城里人,我在某派出所的户籍档案里有一页薄薄的卡片,在某房产部门登记有一套属于我自己的住房,有一个相对稳定的职业,有一份还说得过去的薪水。
这是我在这座城市的全部,也是我目前的生活状态。我赖此养家糊口,得过且过。
但不知何时,谁扔了一颗洋葱在我眼前,随着洋葱皮一层一层地被剥去,我被辛辣击中,眼泪横流,痛苦难忍,我也正一步一步地接近给我以辛辣讽刺的真相。比如说,我那套每天笼罩和遮蔽我的睡眠的住房,仅仅拥有70年的产权;如果我失了业,就没了那一份还说得过去的薪水。我所有的全部,我目前的生活状态,其实都蕴含着动荡,是不稳定,也是靠不住的。
尽管如此,心虚的我在面对来自乡村的人时,还是悄悄隐藏起了自己的软肋,仍有意无意地表现出优越与骄傲。比如嗅到他们身上浓烈的味道,听到他们口中土得掉渣的方言,看见他们像一条河流来淌去的生活习惯。
还有那些借助上学,或其他方式,搭起一座进城的桥,将自己的户口像一个萝卜拔出泥土已经二十几三十几年的人。比如我经常见面的一个女同胞,就是从乡村通过上学进城三十多年了,她说到吃,总爱说菜水,每逢这时我总不客气地纠正她说是菜汤。她丝毫没觉得难为情,说我习惯了说菜水。不管我怎么纠正她,下一次说到吃,她说的准是菜水。还有吃咸菜的习惯。从呱呱落地开始,饥饿在她生命中扎下了根,那时没啥喂的,就喂地瓜糊糊,还差点儿饿死。大些了没啥菜吃,又啃上了咸菜,煎饼卷咸菜,吃得津津有味,一直吃到上高中,家庭条件才渐渐好了。但这习惯却像病根一样落下了,真的做到了顿顿食有鱼,却顿顿还是想着吃几棒(又是一个菜水式的词)咸菜,那才叫爽呢。这些都是那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东西,像胎记烙进了她的血肉里,也许一辈子都根除不掉。
我的一位朋友曾经说过,从咱们这辈往前推三代,谁又不是农民呢?听了这话,我脸红了,照出了自己的浅薄,和轻飘飘如一张纸的得意。是啊,那时我们的先人,谁又与脚下的土地、怀中的粮食,没有血肉交融相依为命的关系呢?
那一纸薄薄的户口,隔开的不仅是城市与乡村,还有土地,是它把我们与土地生拉硬扯开了,剑拔弩张地站到了土地的对立面,一切都以土地为楚河汉界,双脚迈出土地是非农业,固守在土地之上仍是农业。
试想想看,因为各种机会从泥土里用力拔出户口,进城拥挤着落下脚来,你带得走所有的物品,甚至鸡鸭猫狗,甚至记忆往事,但你带得走土地吗?你有多大的包袱,能够将沉默不语的土地打包扛走?即使你能够扛走它,进了城你准备怎样安妥它渴望播种与生长的骚动灵魂?你又有多宽广的胸怀,能够将这片土地上曾经载满的脚印、汗水与喜怒哀乐统统装下?即使你能够勉强装下,进了城一旦它们在斑马线与红绿灯下迷路,你又怎么替它们找到一条回家的千年老路?
你做不到,永远都做不到。
你带得走的仅是你能够带走的,你带不走的则永远留在了那儿,比如土地。
进城的人闲得慌了,捋着记忆想起了土地,翻拣出了残缺不全的种植记忆。他们寻来弃置已久的锈锄头,找一片瓦一遍一遍地擦拭,直到锋利如初,晃得见人脸。他们着魔似的到处寻找土地,开荒拓土,在自家院里,在房前屋后,在市场边上,在体育场一角,在荒山野岭,他们乐此不疲地挥锄开拓,汗水重新像自来水流淌,双手重新磨出茧花,血迹斑斑。
甚至将泥土从它的户口所在地挖出,坐上车拉到楼下,乘着电梯,一直抬上楼顶,撒在混凝土的地面上,幻想着堆土为地,在空中种花种树种庄稼。
我觉得,这些在锄下仓促开垦出的地,都不是真正的土地。真的土地是有温度的,这温度千百年凝聚不散,一直搭在农人的脉搏上,它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中医,懂得望闻问切,准确判断得出你是真的将自己融入了这片土地,依赖它养家过活,还是仅仅浅耕辄止地做做样子,从未也不愿与它呼吸与共生死相许。
我的叔伯哥哥从老家农村来玩,告诉我几个孩子考学出去了,户口迁走了,他们名下的土地就被收走了,重新分给了别人。哥哥在为孩子们高兴的同时,也流露出一丝失落,如今他家的土地越来越少了,人均还不到一亩地。我忙劝慰哥哥,孩子们都争气,有出息好哇,泥土里刨食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萝卜拔走了,剩下坑,当然得有新萝卜顶上。
哥哥像没听见,仍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自小远离土地,只是偶尔到土地上舒活舒活筋骨的我,永远不会理解他对土地那种难舍难分近乎病态的感情,他像一个狂热的饕餮者,梦想着生出千手千足,能够攥住和踏着更多的土地。
几天前,我去买鸡,等候的工夫,铁笼子中的一只公鸡出我意料地引颈长鸣了一嗓子,听上去高亢而嘹亮。对这座城市来说,卖鸡的摊子所在的位置,已属它的势力范围。能够在这儿面对面地听到公鸡打鸣,而且是一只来自乡村土地上的鸡,于我是一种久违的奢侈。我顺便跟他聊了起来。他说不久前对面卖香油的大哥,从他这儿抱走了一只鸡,专门养着它每早打鸣报时,比这只叫得还高亢还嘹亮。
我听了内心一动,盘算着把这只会打鸣的鸡抱回家,听它每天按时打鸣,将我唤醒,不是一件很田园很诗意的事情吗?
但我马上浇灭了这差点儿熊熊燃烧上来的念头。鸡抱回家了,我在哪儿养它?这是一个大问题,我住的也是电梯繁忙地上上下下的楼房,总不能将它养到空中吧。
我有时会羡慕那些真正的农人,比如我的叔伯兄弟们,当他们一无所有之后,至少还有土地,还能够在土地上耕种希望,生长活力,收获成熟,繁衍不息。
而我们呢?当我们一无所有之后,我们还有什么呢?
除了一具走投无路的臭皮囊。
责任编辑: 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