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氧化碳卖出39亿元！山东“碳”路突围记

净卖出碳配额5171万吨，相当于省出1989万吨标准煤。

这组数据，便是碳交易市场的“冠军成绩单”。曾为“排碳大户”的山东摘得这顶桂冠。

12月30日11时，省生态环境厅工作人员张国宏轻点鼠标，通过山东银鹰化纤有限公司的履约申请。“审核通过”的提示似庆贺般弹出，“今年又全过了！”他长舒一口气。

这标志着4个行业340家重点排放单位全部完成年度履约申请。到这一刻，山东卖碳累计实现收益39亿元，这一“卖碳”佳绩，登顶全国首位。

谁曾想，五年前，山东却头戴另一顶“帽子”——名副其实的“排放第一大省”：能源消费总量和碳排放量均占全国近1/10。

从“排放第一大省”到全国头号“卖碳翁”，山东何以逆转？

聊城信发集团车间内，九座日夜轰鸣的“庞然大物”或许能揭开一角答案。

这9台66万千瓦高效超超临界机组，总价值达320亿，每发一度电仅耗煤248克，将每块炭“吃干榨净”的本领领跑全行业。

而为了换上这一新“心脏”，信发集团曾咬牙爆破23台“小火电”机组。其董事局主席张学信的话掷地有声：“零打碎敲肯定不行，要改，就做全世界最先进的！”

近乎极致的能效追求，壮士断腕的转型决心——信发“换心”，亦是山东“碳”路迎难而上的鲜活缩影。

“碳”路初启：

“牌面”复杂，路障重重

碳市场上，企业买进卖出、交易频繁活跃，但业外难免好奇，究竟如何将“碳”兑现成动辄千万的真金白银？

更通俗些问，“卖二氧化碳”咋就能赚大钱？

“以发电行业为例，假设同样一个发电量，国家划了条基准线，对应可排放100万吨二氧化碳。你减碳能力优越，只排90万吨，剩下10万吨就能直接按市价变现。”信发集团副总经理张怀涛娓娓解释起“碳”如何作为一种“硬通货”于企业间交易流转。

在他眼中，能够借卖碳获益，实则是对优等生的奖赏——国家发出同一套减碳考卷，各家企业苦心找解法，最终考出名列前茅的分数，理应将“奖学金”收入囊中。

12月8日，信发又将富余的97万吨碳配额，卖出5820万元。这单“收官之作”，亦是其全年入账的最大一笔减碳“奖学金”。

信发新机组（图源：信发集团）

而这一切奖罚之所以成立，本质仰赖于一个规范市场的有效构建与有序运转。

2021年7月16日，全国统一的碳排放权交易市场鸣锣开市。

自此，“卖二氧化碳”有了“大卖场”。先由国家框定总量，确定排放上限，而后根据行业细分划定基准线，各省据此“逐厂算账”，随后国家下达区域总量，将配额发放于企业。

由此，减排优异者可通过出售盈余配额获利，而超排企业则需购入配额。“减排有收益、超排有成本”的原则，从抽象概念被明码标价地具象执行。

那么，这对工业大省山东来说，是个好消息吗？

事实上，全国“碳”路轰烈初启，山东拿到的却是一副“困难模式”的牌局：

首先，是沉重的“基数牌”。一组数据直指核心：能源消费总量和碳排放量均占全国近1/10，这一基础“牌面”直观表达着任务之艰。

其次，是棘手的“结构牌”。《山东省“十四五”重点耗煤行业减煤路径研究》显示，产值贡献突出的钢铁、电解铝、化工、水泥、石化等行业同时消耗了全省57%的燃煤。

最后，是隐形的“能力牌”。资金、人才、技术等制约因素，也为这场转型投下阴影。

“我们的第一反应是压力骤增：会不会抬升成本？企业的计量器具配备和使用是否规范？数据采集、统计、核算能否满足要求？我们碳排放的‘家底’到底怎样？”张怀涛回忆，当时诸多未知使信发一度陷入了“碳焦虑”。

拉扯之间，“碳”路漫漫。要把这条路走成坦途，山东无疑有场硬仗要打。

“碳”路抉择：
“大象”转身，主动突围

“早减早赚钱，晚减要挨打，不减就出局。”在碳市场，这一减排金句流传甚广。

那么，山东这头身躯庞大且肩负重任的“大象”，究竟该如何抉择？

山东的选择是跑步前进、主动突围！与其被动履约等罚款单，不如把它干成利润表。

剥开表层困难，山东实则手握不少决胜“碳”路的底牌。

齐鲁工业大学（山东省科学院）二级研究员、山东省生态文明研究中心主任周勇举例说：“山东在节能减排领域是长线投入。山东在工业能效提升、重点领域节能改造等方面已深耕细作。”

山东部分重工企业尤其是发电企业此前“减碳”表现较佳。在“谁做得好，谁就是标杆，谁就有更多配额盈余”这一分配机制主导下，山东有一定优势。

信发“工业反哺农业”的现代农业产业园（图源：通讯员 马红坤）

发电行业碳排放量占全国总排放量的40%以上，是首批纳入碳市场的行业。

但山东的“碳”索之路并不止于单一行业，而是一场多方位、宽领域又久久为功的求索。

开启“碳”索之路，山东接连出台政策。2022年4月，全国首个省级《山东省高耗能高排放建设项目碳排放减量替代办法（试行）》出台。它把降碳责任落实到具体企业和“两高”项目，坚决遏制高耗能、高排放、低水平项目盲目发展，倒逼“两高”行业绿色低碳转型升级。

同年12月，省政府印发《山东省碳达峰实施方案》，提出能源绿色低碳转型工程、工业领域碳达峰工程、节能降碳增效工程等多个有具体抓手的方案。

周勇认为，山东淘汰落后产能决心十分突出，“我们力求保留下来的，都是装备技术更先进、节能管理水平更高的企业。”

日照钢铁控股集团便是一个案例。2023年7月，该企业宣布退出2座530m³、2座580m³及5座1080m³高炉，同步实施产能置换。不止步于“换硬件”，它还“提内效”——实施降碳技术改造，投入10亿元实施烧结烟气循环、燃煤机组提效等技改工程，每年可减排55万吨二氧化碳。

同为钢企，山东钢铁集团永锋临港有限公司亦为跑通“碳”路备足“绿粮”。其果断部署工业互联网系统，这一“超级大脑”贯通全流程工序，接入4.6万台采集设备，40亿条实时数据汇聚云端，毫秒级抓取煤炭消耗状况——若监测到能耗偏高，算法便即刻优化工艺，精准降低碳排放。

张怀涛则感慨，信发早在2014年就富有前瞻性地布局减碳，但那时，集团上下的员工有不少意见，“大家都觉得，这跟我有啥关系？还平添了工作量。”

后来，高效设备带来切实便利，真金白银如约到账，风向自然转变。信发集团碳资产管理中心主任武峰自称“赶鸭子上架”地转入碳管理岗位，他笑说，“排碳有成本，减碳有收益，这句话都成了信发人的口头禅了。”

现在，有人主动记录设备能耗，有人琢磨废料再造，有人为优化一条产线跑掉鞋套——从“要我减碳”到“我要减碳”，这场发生在大小工厂中的微妙转变，恰为山东数年“碳路”赶考写下最佳注解。

“风光成群”的新能源发电项目，是山东“碳”索进路的另一重要抓手。2021年9月，华能山东半岛南4号首批海上风电机组并网，山东才发出第一度海上风电；仅4年后，山东海上风电装机容量达到592万千瓦，跃居全国第三，成为我国北方最大海上风电集群。

2022年7月，《山东省海上光伏建设工程行动方案》印发。两年后，一座全球首个吉瓦级海上光伏电站在黄河入海口1223公顷海面上，向阳拔起。

山东东营HG14海上光伏项目

张怀涛兴奋地讲起，“信发也在努力提高绿电比例，我们的光伏项目计划全省多点开花，在聊城、德州等地都部署上了。”

值得一提的是，信发的“农光互补”模式颇为有趣：光伏板被装到农田上方，既能发电又不耽搁农业生产，年减排量却有令人惊喜的20万吨。

如今，在山东，新能源发电量占全社会用电量的比例达到33%，每用3度电就有1度是“绿电”。

只不过，尽管企业在碳市场占据着舞台中心，但减碳绝非企业的“独角戏”。在山东，减碳正从一句口号，变成一笔全民可参与的“划算买卖”。

为鼓励人人做自己的“碳管家”，“碳惠山东”平台上，乘一次公交、骑一回共享，均可折算成碳积分。个人提现后，企业便可低价回购。这般“双赢”局面，在“碳”路中时有上演。

减碳，的确是一场席卷全民头脑革命。

黑色煤炭在“斤斤计较”中烧出绿色真金。周勇说，这不仅是企业间的技术比拼，更是一场席卷山东的绿色革命。2021年至2024年，山东单位GDP能耗累计降低18.5%，以3.9%的能耗增长支撑6.1%的经济增长。

“碳”寻未来：

价值深挖，多元“碳”富

“山东企业参与度高、体量大、样本多，拉高了整体市场活跃度，甚至为全国性的政策制定也提供了重要参考。”坐落武汉的全国碳交易“大脑”，中国碳排放权注册登记结算有限公司登记业务部副部长陈婷婷对鲁企印象深刻。

陈婷婷悉数山东近年的成绩单：全国碳市场启动以来，山东企业数量和履约量均居全国第一；配额盈余企业数量从最初的146家增至185家，占山东纳管企业七成以上。

2025年，随着钢铁、水泥、铝冶炼等行业“正式入列”，这条“碳”路上的不确定性也在增加。

作为履约“新手”，山东钢铁集团永锋临港有限公司技术能源平台能源管理科科长于壮说：“和发电不一样，钢铁锻造工序复杂，物料调整频繁，光测量和核算就很让人头疼。”

张怀涛则对日益收紧的免费配额流露忧虑。信发的电解铝业务刚被纳入管理，今后“有偿”配额是大势所趋，碳价将整体走高。需不需要为新业务履约，“囤”一部分指标呢？

绞尽脑汁优化配置未来碳资产，成为大集团们的心头事。

视野放诸全国，仅仅作为头号“卖碳翁”的角色也并非终点。从单一“卖配额”升级为“卖技术”“卖标准”，深挖现有价值，进一步掌握规则制定权，才能培植屹立的根基。

“山东应更加主动地参与全国碳市场相关规则的研讨、制定和完善过程，发声建言。”在周勇看来，既处高位，山东须顺势而上，推动建立更加科学、公平且有利于自身产业结构特点的市场机制。

碳足迹认证、绿色金融……放大优势，多元“碳”富，是必选动作。

上榜山东省零碳园区创建名单的威海碳纤维产业园

“参与碳交易的过程，就像跑一场不见尽头的马拉松。”张怀涛深思后打了个比方，“头几年，要是自己不锻炼好身体素质，怎么跑得下来？”

他的体悟，恰好与周勇的构想互文。在这场漫长的耐力赛中，山东既要像运动员一样“苦练内功”，也要像战略家一样“主动谋势”。

——唯有如此，才能将今天的“碳”潜力，转化为明天的“碳”实力，结出水润丰盈的“碳”果。

（大众新闻记者 张瑞雪 张文婷 薛良诚 通讯员 刘明明 视觉插图 高翔 唐浩鑫 吕继萌 张怀博 策划统筹 娄和军 胡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