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英雄气溢满了舞台

2023-05-28 07:51:04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 张 柯

2023年4月7日凌晨5点钟,醒了,打开手机,一条视频扑入眼帘,发布者评论道:

“今晚致敬山东好汉!山东京剧院进京展演《奇袭白虎团》,A角孙卫安下高受伤,坚持摔叉演完,感动所有现场观众……”

视频里说的“今晚”是4月5日的“今晚”,我看到这条视频时,“今晚”已经过去三十多个小时。

视频时长3分08秒,一气看了多遍,心疼,感佩,再也睡不着。等到天大亮,将视频发给老同学季卫国,给他留言:“省京这位演员有股子英雄气!”

季卫国看后吃一惊,回过微信来:“呀!孙卫安受伤了,他是我的好朋友。”我这位老同学是电视台高级编辑、纪录片导演,作为省京特邀摄影师,他跟拍省京二十多年,留下了大量珍贵的图片和视频资料。

上午10点27分,季卫国转来孙卫安给他的微信:“季老师,我前天演出的时候受了点小伤,那个左胳膊肘骨折了……没事儿,我现在(北京)火车站,今天就回济南。”

什么叫“下高”?

演员“下高”为何会负伤?

孙卫安如何带伤完成“摔叉”的?

下高,高处不胜寒

一切还要从头说起。

京剧《奇袭白虎团》是根据中国人民志愿军真实作战故事创作完成的,讲的是志愿军侦察排排长严伟才率领侦察班插入敌后,成功捣毁敌白虎团团部的传奇。《奇袭白虎团》最早完成于1958年,编剧、演出为志愿军京剧团,“最可爱的人演出最可爱的人”,一时成为现代京剧史上的佳话。1958年12月,回国后的志愿军京剧团集体转业,并入山东省京剧团。

1964年,在山东省委大力支持下,《奇袭白虎团》几经打造,进京参加了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毛泽东观看了演出之后,还向时任总政治部主任的萧华上将了解人物原型杨育才的情况。1972年《奇袭白虎团》由长影拍成戏剧电影,在全国名扬一时,为山东争了大光。

1990年,山东省京剧团更名为山东省京剧院(许多人习惯上称“省京”)。众所周知,省京的拿手好戏是现代京剧“一红一白”,“红”是《红云岗》(原名《红嫂》),“白”是《奇袭白虎团》。《红云岗》主演是著名京剧艺术家、梅派青衣张春秋,《奇袭白虎团》主演是京剧名角、文武老生宋玉庆。

值得一提的是,剧中王团长扮演者是一代名净方荣翔,王团长戏份原本不多,作为铜锤花脸代表性人物,方荣翔得裘盛戎大师亲炙,只要他在台上一开腔,戏迷耳鼓立马被攻陷,那一出“趁夜晚,出奇兵突破防线……”的唱段,更为《奇袭白虎团》涂抹上一层夺人的亮色,成为方荣翔演出京剧现代戏的标配。常言道,红花还需绿叶扶,剧中的方荣翔是绿叶,叶翠花红,自带流量,在京剧现代戏角色中并不多见。

方荣翔扶的“红花”是当时的男一号,饰演严伟才的宋玉庆。说起男一号,就不能不说《奇袭白虎团》的特色。这是一出古为今用的战争剧、英雄剧,武戏戏份原本就很重,经过几代艺术家精心打磨,在增加文戏(包括舞蹈)的基础上,全剧最大特色就是运用传统表演程式表现现代战争,艺术家将传统武行里翻腾跌扑,与现代战争“匍匐前进”“排除地雷”“翻越铁丝网”等军事动作巧妙结合,形成了现代京剧武戏表演的新程式,呈现出文戏过瘾解渴,武戏惊险好看的艺术魅力。

创新与挑战是一对孪生兄弟。经过千锤百炼的《奇袭白虎团》,对演员的要求更高了:男一号必须是个文武老生,道理很简单,武生唱不了,老生“武”不了。《奇袭白虎团》中的男一号除了要求唱功好、武功高之外,还得敢于直面极具危险性的武戏动作——下高。只可惜能演这出剧的文武老生,像稀有金属一样稀缺,这成为省京复排《奇袭白虎团》的最大困难。山东难,外省更难,多少年来,敢于排演《奇袭白虎团》全剧的省外院团不多,原因就在这里。

时光如电,地球旋转,转着转着转到了2010年。这一年,饰演严伟才的接力棒交到时年31岁的孙卫安手上。原因不用多说,经过近二十年的磨炼,他已经成为“稀有金属”,这是他的幸运,也是省京的幸运,他早就有一个梦,在《奇袭白虎团》中出演英雄严伟才。

该说说什么是下高了。

演员从一定高度翻腾到地面的动作叫作下高,下高又分高台前扑、云里前扑、台蛮下高等多种形式,都是极具危险性的武戏动作。相较其他武戏,《奇袭白虎团》里的下高,危险性更大,一是台子的高度高,二是演员下高后,后面一串动作要衔接得严丝合缝,才够潇洒漂亮。孙卫安事后告诉我,在《奇袭白虎团》演出史上,“严伟才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在下高时受过伤。据省京老演员回忆,宋玉庆当年进京演出,下高时摔断了锁骨,后来的几位“严伟才”下高受伤,几乎都伤在胳膊肘部位的桡骨上。

那么问题来了,下高危险性这么大,去掉它不行吗?

不行。

说到底,《奇袭白虎团》以武戏胜,下高是全剧武戏的看点,是戏迷关注的焦点,如果去掉下高,危险是减少了,动作惊险度却打了折扣,人物的英雄气就出不来,《奇袭白虎团》演的就是英雄传奇,英雄何惧下高。

如果下高后稍作停顿,再接下一个动作不行吗?

还是不行。

演员下高之后,动作衔接得应该像打太极拳一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能有一点打哏。如果打哏,危险是减少了,武戏动作就会拉胯许多,用句济南方言,观众就不待来了。

看点不能去,焦点不能改。

武戏离不开惊险,惊险从来伴着危险。对演出武戏的演员而言,高光时刻就是危险时刻。

可是动作不去、不改,演员安全怎么保证?《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适用于戏剧武戏演员、杂技演员、体操运动员吗?

这是一个悖论。我回答不出,留待专家回答去吧。

5秒钟漫长得如一个世纪

2020年,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省京重新复排演出《奇袭白虎团》,这是继1993年、1999年之后,省京第三次复排演出看家戏了。从2020年演到2023年,整整三年,平平安安。

2023年4月5日,晚8时,《奇袭白虎团》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上演。全剧进入第六场“插入敌后”,这一场和第九场武戏戏份最多、最重。“严伟才”率领侦察班且“武”且“舞”,翻山越涧,一路穿插,来到一座山岩下面,下高开始了。山岩的高度是两米三,也就是说,演员要从两米三的高度翻腾而下,紧接着衔接后面的动作。伴随一阵锣鼓点,剧中侦察兵们陆续完成了下高,这些演员都是专业武生。

音乐铿锵响起,戏迷们知道,该主角下高了。

“严伟才”出现在山岩上,他先是一个亮相,然后下瞄一眼,双手举起,在两米三的高度上一个高台前扑(前空翻落下)飞落地面。按照设计,接下来的动作是两个虎跳前扑(即侧手翻,俗称打旁连),再接三个摔叉(跳起来劈三个叉),最后接一个360度转身摔叉,这一组动作始告完成。

演员落地时能不能稳稳钉在地面上,再大的角儿也没有绝对把握,孙卫安这次虎跳着地时左臂桡骨当即骨折(还是伤在桡骨),左臂不由自主地打了弯,第一个虎跳没有完成,舞台上的“老虎”瞬间没了虎威,第二个虎跳顺势翻了个身,一下趴在舞台上。

一家电视台报道说,孙卫安受伤后坚持完成摔叉,实现了无缝衔接。我对着视频反复核对时间,结论是孙卫安趴了足有5秒钟。5秒钟的“缝”够大,哪来的“无缝衔接”?大概是记者被演员的精神感动,写文章忘记核对时间了。

当今时代,5秒钟能干什么?

美国阿贡国家实验室高级科学家大卫·奥沙洛姆说:“5秒钟的时间足以向月球发送光信号并实现返回。”

对梅兰芳大剧院的观众,对正在家中观看视频直播的妻子程慧慧而言,5秒钟漫长得如一个世纪。

孙卫安仆地一刻,候场的演员蒙了,台口一侧的乐队蒙了,舞台两边的拉幕员蒙了。台下的戏迷蒙了,老戏迷看得出来,演员伤着了骨头。

时间无声地流淌。

孙卫安只要趴在台上不动,当晚演出就结束了,舞台两边的拉幕员开始拉幕。

再说孙卫安妻子程慧慧。

眼见丈夫趴在那里动不了,家中看视频直播的程慧慧心疼得失声痛哭。她与丈夫是山东省戏校的同学,现在同为省京演员,不同的是,她是文老生,丈夫是文武老生。凡是丈夫在外演出,她总在家里看视频直播,直到大幕合上,她才放下心来。

孙卫安落地瞬间,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声音来自胳膊,他心里话:左胳膊肯定骨折了,腰部和腿部受伤了吗?还能不能演下去,只有试试才知道。不管怎么样,演英雄戏不能灰头土脸。他决定试试自己的腰和腿,看看能不能演完这一场。

泪眼蒙眬中的程慧慧,忽见丈夫右手托着左臂翻身坐了起来,又慢慢站了起来。孙卫安后来说:我站起来试了试,发现腰没事,腿也没事,有事的只有胳膊肘,我决定演完第六场。下面的动作肯定潇洒不起来了,但总比灰头土脸强。

在全场观众的心跳中,孙卫安右手托着左臂完成了三个摔叉,后面转身摔叉无法完成了,但几个动作后的那个摔叉必须完成,因为下面还有一段唱。他咬紧牙关做完了动作,最后一个摔叉跃起后,架势保持不动,稳稳地唱出了戏词:

“越障碍,跨天堑,意志坚强……”

这几句“二黄原板”唱得真不坏,完全不像出自伤员之口。

“意志坚强”,唱词是给角色准备的,还是唱给演员的,现场的观众,看视频的程慧慧,没人分得清了。

真是个好样的!

男一号带伤演出,感动了全场观众,也感动了候场的演员,有的女演员眼泪下来了。

“不要流泪,当心泪水把脸淌花了!”

一旁的同事,小声地提醒着。

接下来,还有一个动作等着他,“严伟才”要排地雷了,为了防止松发地雷爆炸,排雷最后,角色要完成一个旋子接卧倒(四肢伸展着向后旋转卧倒),这对受伤的演员也是个不小的挑战,好在孙卫安心里已有预案,动作干净利索,平稳落地刹那,台下掌声一片。后面有个打飞脚的动作,孙卫安急中生智,将左手拍脚面改成右手拍,不是内行,看不出变化来。

“左胳膊伤着以后,我每做一个动作,都在琢磨下一个动作怎么接。”孙卫安后来说。

躺平容易站起来难,A角孙卫安没有躺平,他一鼓作气将第六场戏撑到最后,为B角宋柏珑化妆,接替他上场,争取到了宝贵时间。

宋柏珑顶住压力,完成了后边几场戏。

观众两掌相击爆发出来的动静,是地球人都听得懂的赞美曲。剧终的时刻来到,“严伟才”和他的战友们靠真功夫,靠一股溢满全场的英雄气,俘获了观众如雷的掌声。

此刻,正在北医三院就诊的A角孙卫安无法听到了。

同事们告诉孙卫安,拉幕员发现他没能马上站起来,便开始拉幕。哪知,站起来的男一号没有一点儿停演的意思,舞台两边已经拉出两三米的幕布,又被拉幕员拉了回去。演员受伤是意外,带伤坚持演出是意外,大幕欲合还休还是意外,瞬间出现的意外给了观众一串惊喜,也给了导演一个惊喜,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的戏剧性效果,是导演想导也导不出来的。

B角宋柏珑接替上场的时候,A角孙卫安被急送北医三院,CT检查确诊,他的左臂桡骨粉碎性骨折。

多想再唱一曲《世上只有妈妈好》

孙卫安出生在潍坊,父亲特别喜欢京剧,他希望儿子成为一个京剧演员。1991年,山东省戏校招生,招考点设在烟台市莱阳县。父亲给12岁的小卫安报上了名。父亲在区里上班,母亲没有正式工作,她在一个包子铺里打工。小卫安整日待在爷爷奶奶家,平常在外边玩耍,不是胳膊上擦掉了块皮,就是手扭着了,放养的孩子泼辣,哪里疼就在哪里糊一块黑膏药,该玩照玩,该闹照闹。

考试头一天,妈妈给儿子洗手,手上黑膏药印子带着胶性,小卫安总也洗不干净。

“咱把手洗得干净点,明天到了考场,咱好好地考。”

妈妈一边为他洗手,一边叮嘱着,小卫安手上的膏药印子很快洗掉了。妈妈生怕膏药印子影响了儿子录取。

前来考试的孩子,有的会唱几段戏,有的会点功夫,像程慧慧,6岁开始学唱戏,家长给她找了一位好老师。到了考场,程慧慧甫一亮嗓,便惊到了招考老师,老师后来告诉她,她一入校就是三年级水平,入校三年级水平,她不当班长谁当班长,孙卫安由此成了程慧慧的“老部下”。

与程慧慧完全不同,孙卫安白板一个,既没有练过功,又没有练过嗓。王立群教授在《百家讲坛》上说过:“人要想在一生当中办一点事情,有一个起点的问题,如果起点太低,你可能一生会被埋没掉。或者说你会走一条非常艰难漫长的路。如果你的起点比较高,那么你可能在人生中走得比较顺利,你可以在比较年轻的时候,办成一些人很难办到的事情。”

这话像是给孙卫安说的。他的人生起点太低,命运为他安排了“一条非常艰难漫长的路”。所幸他没有被埋没掉,他知道刻苦,他知道努力。他心中有个大梦,将来在《奇袭白虎团》中饰演严伟才。结果梦想成真,他“在比较年轻的时候,办成一些人很难办到的事情”,凭着真本事,凭着硬功夫,成为省京挑大梁的好演员。

下面这段采访是在电话里完成的。

我问孙卫安:“你考省戏校表演的什么?”

“我唱了两首歌。”

“唱的哪两首歌?”

“一首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另一首是《八月十五月儿明》,结果我考上了。”说到这里,电话那头忽然没了动静。过了片刻,他声音颤抖地说:“我……我干脆给您说了吧,第二年妈妈就走了!”

他告诉我,那时候,母亲每天要去一家包子铺上班,凌晨两点骑着车子赶过去,和面、剁馅、包包子,天亮了卖包子,一直忙到下午三点钟下班,再赶到婆家帮着干些家务,直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匆忙赶回小家,忙一家三口的饭。如此日复一日,铁人也受不了,母亲终因劳累过度,在儿子入学的第二年,得了急性脑溢血,急匆匆走完36年的人生。

生活中的磨难是最好的人生教科书,它能让一切说教变得苍白,让一切心灵鸡汤味同嚼蜡。母亲去世后,孙卫安像是变了一个人,性格内向了很多。他开始懂得岁月的艰难,他开始明白人生需要努力。他想用刻苦的练功,用学艺的成绩告慰早逝的母亲。

八月十五月儿明,八月十五月儿圆。在孙卫安心灵深处,八月十五月难圆。只有在梦中与母亲相会的时候,那才是儿子的月儿圆。12岁考进省戏校的孙卫安,因为没有童子功,胳膊腿都变硬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练。嗓子唱不上去,练;武功没有基础,练。刚入校嗓子就开始倒仓(变声),过后继续练。功夫真让他练出来了。1998年,从省戏校毕业的孙卫安、程慧慧双双分配到青岛市京剧团。

“我不像别的演员,他们机会多的是,我练功晚,嗓子差,只有比别人多努力,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练上去。所以碰到任何演出机会,人家问我有没有时间,我总是回答有时间,不管是靠将、兵卒,还是跑龙套,即使在戏里光翻跟斗,我都干,只要能上台,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我都不放过。”孙卫安说。

功夫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来了。

2009年,为了纪念第二年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六十周年,省京第二次复排《奇袭白虎团》,急需饰演严伟才的文武老生,孙卫安等的就是这一天,经过严格考试,他如愿考进省京,出演英雄严伟才。梦想成真的背后,到底出了多少汗,负了多少伤,只有他和妻子心里清楚。

这一年孙卫安31岁。

刚开始他只会前面几场戏,经过下功夫死练,他很快能演全场了。那时《奇袭白虎团》演员还没有B组,主角要演满全场。

到了这个时候,孙卫安多想再唱一曲《世上只有妈妈好》,可惜九泉之下的妈妈听不到了。

演艺路上,绝不耍油

几天过后,我见到了回到济南的孙卫安,他吊着胳膊,一副伤员模样,此时出演京剧《沙家浜》里的新四军伤病员,倒是不用化装了。

孙卫安其实就是个伤病员。

武戏演员如同体操运动员,伤病从来如影随形,躲是躲不掉的。孙卫安的踝骨肌腱两次断裂,第二次断裂发生在第一次断裂没有痊愈的情况下,有一段时间,他不是脚尖疼就是脚掌痛,有时疼得下床都有困难。有同事听说他踝骨肌腱断过,感觉非常吃惊,这种伤病还能演出高难度武戏,真是不可想象。

在青岛京剧团工作的时候,有一次来济南演出现代戏《智取威虎山》,最后一场是“会师百鸡宴”,孙卫安饰演了一位与土匪打斗的解放军战士。演出前一天团里彩排,他在做云里前翻时,一头抢到地板上,两颗门牙当场磕掉,第二天正式演出,他咬着缺了两颗门牙的牙披挂上阵,成功完成了演出。只可惜了,两颗门牙还没有出够力,就提前退休了。

孙卫安说:“演武戏,哪个动作容易伤哪块骨头是有数的。”

“这一回下高你是怎么伤着骨头的?”我问他。

“在高台上翻下来的时候,我使大劲了,如果劲儿使得再大些,头可能先着地,伤着的就是颈椎。”

说这话时,孙卫安声音平静,脸上波澜不惊,仿佛粉碎性骨折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似的。

2019年,省京准备第三次复排《奇袭白虎团》,孙卫安始终有一种隐隐的预感,此次复排演出,指不定哪一天,会跟前面的“严伟才”们一样,在演出中受伤。一旦受伤,个人遭罪是小事,20多年来,自己受伤无数,都成了家常便饭了。问题是当时没有B组,他一个人倒下,全体演职人员都跟着趴窝。你想,从演员到乐队到舞美,一两百口子人辛辛苦苦一场,到头来因为你的原因,全都白忙活了,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孙卫安心情纠结就纠结在这里。

一个风和日丽的休息日,一家三口来到泉城广场,他坐在台阶上,看着儿子在广场上喊着跑着乐着,像是一下掉进了欢乐的海洋。

自己年龄大,伤病多,到底接不接复排演出?孙卫安此刻的心情颇像《奇袭白虎团》第四场的一段唱:“心潮翻滚似浪卷……”

“那天在台阶上一坐两个多小时。孩子的快乐跟我心情的沉重,对比可强烈了。”他说。

演还是不演?

坐在台阶上的他,想了又想,纠结了再纠结。

想到后来,他开始明白,《奇袭白虎团》复排演出,风险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剧中几位武生演员也有下高,假如因演员受伤,将看家大戏演砸了,院领导承担的风险与责任更大,好在主要领导有魄力,演出的事一旦决定,大家都义无反顾。况且这次主角设了B组,演出成功把握更大些。当下,自己除了一身伤病,关键的问题,一是超龄,二是超龄,三还是超龄。

我推算了一下,1964年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大会举行的时候,《奇袭白虎团》的主角宋玉庆22岁,长影1972年拍摄《奇袭白虎团》的时候,宋玉庆30岁。以体操运动员退役年龄为例最能说明问题,男运动员退役年龄25岁左右,女运动员退役年龄20岁左右。许多文武老生二十冒头就只演文戏、不演武戏了。经过认真思考,他最后的决定是一个字:演。

一演三年,没出乱子。

2023年4月5日,在梅兰芳大剧院舞台上翻腾跌扑的他,已经整整44岁了,成了文武老生里地地道道的“老人”,早过了演出高难度武戏的年龄,这个年龄还在舞台上“上蹿下跳”“飞来飞去”,也是个奇迹。

奇迹是如何创造出来的?

省京已故著名铜锤花脸宋昌林曾经说过:演员练功不能耍油,你要是耍油,早晚会在舞台上还回来。

宋昌林老师这话。孙卫安感觉很受用。

孙卫安无论排戏,还是演出,是当主演,还是当配角,无论正统的人,诙谐的人,还是可爱的人,阴险的人,无论演什么,他就是不耍油。

从1998年到2023年,孙卫安登上红氍毹已满25年。他说:“我时刻提醒自己,要绷着,不能演‘油’了,无论排练还是演出,我都不敢松懈,如果松懈下来,指不定哪一天,角色中的军人气质,还有武生的精气神就会绷不起来。如果你意识到你松懈下去了,再想往回改就改不回来了。”

绷着是认真,光绷着也不够,一个好演员得用脑子演戏。这方面他不是没有吃过亏。刚出演严伟才那会,演出获得专家和观众的称赞,他颇有些沾沾自喜。待到后来看视频,他才发现自己饰演的主角太青涩了,演出更多的是凭一股冲劲,功力和火候并不到家。演其他的戏,演唱和动作都有问题,比如因为发声和声音分配不均,有时会出现哑嗓子,做动作也有不到位的情况,最明显的问题是,有时演出还会出现“断戏”(演出过程中,演员表演不在戏中的刹那)。进入省京这个京剧大平台,他的视野开阔多了,对自己要求更严了。

“我对舞台人物把握的总结是:多观察,多体会。认真揣摩每个人物的内心,做到由内而发,发自内心地去演戏,有时一个眼神就能代替许多多余的动作,寥寥几句念白就能把戏完成好。”

这是他的心里话,也是他的艺术总结。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一个京剧演员只有唱的多了,演的大戏多了,眼界才开阔,心胸方宽广,才能把自己逼出来,成长为一名有出息的演员。2022年,孙卫安被评为国家一级演员。

对于4月5日的受伤,有人问孙卫安:“桡骨骨折不疼吗?”

“是疼,可是饰演英雄严伟才,如果演得不完整,演得灰头土脸,心里会更疼。”

语气平静,言语朴素得没有一丝豪言的色彩,没有一点壮语的成分。好像桡骨粉碎性骨折了,如同少年时代胳膊腿扭伤了,糊上块黑膏药就完事了似的。

尾声,在路上

奇袭白虎团的故事,曾经鼓舞过包括我在内的几代人。奇袭白虎团的故事发生在金城战役期间。最早知道这个故事,是儿时听先父讲的。

金城战役是抗美援朝战争1953年夏季反击战的第三阶段,是抗美援朝战争中最后一次战役。志愿军203师607团侦察排副排长杨育才率领尖刀班深入敌后,成功捣毁了南朝鲜首都师第一团(白虎团)团部,瘫痪了敌指挥系统,在志愿军战史上创造了斩首作战的光辉战例。

先父张四维所在的志愿军炮11团2营4连(红军炮兵连),与杨育才所在203师607团一样,在金城战役第三阶段打的就是白虎团。据《红军炮兵连连史》记载:红炮连在作战中配合24军72师攻占注字洞南山。“由于红炮连准备充分,进入阵地后对目标诸元经过了反复侦察和核对,并主动与步兵进行了沟通,调整了火力使用计划。在第三段战斗(中),创造了以70发炮弹,摧毁敌伪首都师一团主阵地五个重要目标的优异战绩……”

金城战役一役,志愿军重创南朝鲜军四个师,歼敌5.3万,收复阵地160余平方公里,有力配合了停战谈判。有了这一段英雄传奇,才有了京剧《奇袭白虎团》。

今年是朝鲜战争停战70周年。抚今追昔,感慨万千,金城战役,志愿军伤亡2.5万人。胜利是用鲜血浇灌出来的。

记得父亲晚年的一天,我问他参没参加金城战役,他淡淡地说:“参加了,当时正在下雨——”

我把先父参加过抗美援朝,特别是参加过金城战役的事说给孙卫安听,他一愣:“啊?这么巧!”

2023年5月15日,我看到一则消息:《奇袭白虎团》建组动员会在上海京剧院一团排练厅举行。消息称:6月30日至7月2日,该剧将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演出三场。这意味着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之后,山东之外终于有京剧院团排演《奇袭白虎团》全剧了,这将是一个喜人的突破。(摄影:季卫国)

责任编辑: 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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