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错，是中国商业航天的“成人礼”

“朱雀三号已经实现了发得狠，落得准；但要做到站得稳、用不坏，它还得再接再厉。”吴树范如是评价朱雀三号的回收首秀。

12月3日，作为中国可重复使用火箭头号“种子选手”，朱雀三号遥一运载火箭经历了一次万众瞩目下，“有瑕疵”的成功。

当日12时整，酒泉东风商业航天创新试验区内，九台液氧甲烷发动机同时点火，朱雀三号瞬时刺入湛蓝穹顶。

约12时09分，按计划，在300公里外的甘肃民勤，占总造价70%的朱雀三号一子级箭体本应穿云而下，以四组着陆支腿抓牢地面，实现落地。

但是，据现场画面，在距地面数百米时，箭体异常燃烧，随后它精准落入米级回收范围，但未能顺利软着陆。

13时54分，朱雀三号的母公司蓝箭航天发布公告，宣布已圆满将火箭二级送入预定轨道；同时，备受外界瞩目的回收试验最终失利。

蓝箭航天相关负责人对此表示：“作为一个全箭都是新技术的产品，朱雀已经飞回了家门口，相信不远的将来，它就能稳稳当当回家。”

“有瑕”成功，意味着什么？

“本次，是中国首次尝试回收火箭，本次落点准，能自行回到家门口，已经迈出了令人骄傲的一步。”作为蓝箭航天联合创始人，国际宇航科学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学航空航天学院讲席教授吴树范向大众新闻记者袒露了颇满意的心情。

蓝箭方面则表示，尽管首次回收尝试未达完美，但本次任务的核心目标——验证新一代火箭的入轨能力，已圆满实现。    

朱雀三号发射升空画面

可重复使用火箭技术，绝不是一次性火箭技术与可重复使用技术的单纯叠加。理想状况下，一次圆满的火箭发射与回收，应达到四个标准——发得狠、落得准、接得稳、用不坏。

吴树范认为，发射段，九台液氧甲烷发动机推力迅猛；着陆段，朱雀精准返回落区，制导系统表现优异。

“有瑕”之处，便是着陆不稳及异常燃烧，难再复用。据业内人士分析，或与发动机点火异常有关。

既然回收火箭要闯过重重关卡且极易失败，为何中国商业航天企业要“吃尽苦头”做这件事？

吴树范打了个比方，发射卫星就如同向深空寄出“太空快递”，火箭则扮演物流车的角色。

把论“斤”计价的卫星送上天，“运费”到底有多高？

目前，国内主流火箭公司报价约为6万—10万元/公斤，而SpaceX旗下 “拳头产品”猎鹰9号，发射一公斤卫星仅需1.4万-2万元，两者价差高达数倍。

这一差距的关键，就在于火箭“能用几回”。被反复使用的并非整箭，而是火箭“一子级”：包含发动机等核心部件，造价占整枚火箭约70%。

猎鹰9号已实现成熟的回收复用技术，同一箭体复飞多达31次。换言之，中国若仅能制造“一次性火箭”，则会在全球航天竞争中陷入劣势。

九台发动机联动

朱雀三号本次回收试验，便是为了扭转这一局势：若回收顺利，则能将中国火箭的报价降至2万元。虽本次未能如愿回收，但这将是蓝箭的长期规划目标。

值得一提的是，朱雀三号已实现从液氧甲烷发动机、不锈钢箭体材料到航电控制系统的全链条国产化。

“就算坎坷，但要拿到属于自己的100分，解法必须由自己写出来。”发射总指挥戴政说道。

“错到对为止”，商业航天必经路

今年6月，释放回收信号的朱雀三号已是行业内外瞩目焦点。

正值此时，本该意气风发的蓝箭航天CEO张昌武接受采访时，却用“在悬崖峭壁上走独木桥”极言造火箭之难。

造火箭，的确险峻异常。直面“失利”，几乎是叩开商业航天大门的入门课。

事实上，有关失败的经验，蓝箭也并不陌生——2018年10月，朱雀一号首次尝试入轨，发射失败；2022年12月，朱雀二号遥一因二级游机氧泵壳体破裂失利；2025年8月，朱雀二号改进型遥三于起飞后 258 秒出现异常。

三次失利，于残酷竞争中的民营企业，已经逼近“生死局”。

“但那一天是值得纪念的，如果没经历过失败，那说明还不够创新。”面对失利时刻，决心用商业模式造火箭的人，都逐渐锤炼出一颗强心脏，张昌武亦然。

恰如他所洞见，失败，又常常孕育着创新。当后续突破印证了路径可行，此前的灰色便转而明亮非常——这个过程，便是高频出现在商业航天人口中的：试错。

朱雀三号发射时的另一视角

相较于实验室里通过假设、模拟和推演可以解决的创新，商业航天显然对真实情境要求更高，试错便成为必选动作。

吴树范解释，造火箭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答案摆在面前也没法抄，所有路、哪怕岔路，也得自己一步步走过，关键工程数据才能到手，否则对着电脑怎么推算都没用。”

比如，正因朱雀二号遥一二级游机异常，促使蓝箭团队开始逐帧分析真实场景中留存的遥测数据，并开展上百次故障复现实验。最终，推动朱雀二号遥二、遥三火箭连续入轨成功，遥二还成为全球首枚成功入轨的液氧甲烷火箭。

放眼全球，马斯克创办的火箭企业SpaceX，亦频频因火箭发射失利为行业内外津津乐道。旗下产品猎鹰1号，总计5次发射，3次完全失败，成功率仅有40%。

甚至，2008年12月，在猎鹰1号火箭连续三次失败、SpaceX濒临破产之际，NASA一举用价值16亿美元的超大订单“救下”这颗商业航天的明星。

“有时候让火箭自毁，也可能是火箭公司故意为之。因为要评估火箭状态，需要获取剩余残值，特定工况下，爆炸也是一种解法。”王志峰对记者说。

王志峰一手创办了九天行歌这家在行业内颇具影响力的核心部件企业，更是本次朱雀三号火箭任务的直接参与者——由其公司参与制作的贮箱、级间段等关键部件，刚随朱雀三号一同冲上苍穹。

发射前一天在发射场静候的朱雀三号

作为资深供应商，他早已将失利视为研发的一部分，心态坦然，“试错，其实是中国商业航天走向成熟必经的‘成人礼’。”

毕竟，工程图纸上的“最优解”，终究无法替代真实试错打磨出的“可行解”。

蓝箭方面向大众新闻记者表示，本次试错的重要成果便是——再入过程中实测数据，将为中国彻底掌握火箭可重复使用技术提供独一无二的“路标”。

航天“归零”：推倒重来的决心

本次发射后，蓝箭研制团队表示：将尽快开展本次试验过程的全面复盘与技术归零，全力查明故障原因。

其中，“技术归零”这一动作引得公众颇为好奇，何为归零？是要清空技术积累吗？

“归零，可能会引发负面联想，但其实并不是一个贬义词。”青岛智腾微电子公司市场部部长张云龙解释，在航天领域，归零思想是指当发现工作中出现异常时，需将所有问题归纳为最底层的物理、化学或相关学科的科学原理。

他举例说，有些工业品，开关坏了，把开关换掉就好；航天要求中，则需打破砂锅问到底，需精准定位底层逻辑。

“是因为材料、设计还是品控导致开关坏了？如果是因为材料，那是因为哪两种金属元素发生了特定反应呢？”

在严苛归零后，每一次异常被都拆到最小颗粒度，继而为消灭误差与技术更新提供强劲动力。

本次首飞，朱雀三号一次性带来5项国内首次亮相的全新技术，从材料到核心系统均有全球首创应用。

正因如此，王志峰恳切地说，“这么多新的东西，你要它一次性成功，其实是很苛刻的。”

历经本次“有瑕”成功，未来，这些全新技术还需有推倒重来的决心，在反复归零与实战验证中臻于完善。

“越归零，越圆满。”张云龙说。

古有神鸟朱雀，羽色赤红，于中国古代神话中护佑一方，有活力、热烈、温暖之意。今天，火箭朱雀，箭身银白，亦充满明亮的生命力，将重返深空与大地之间。

（大众新闻记者  张瑞雪 王雅洁 刘玉凡 视频 吕乐 苏月鹏 郭由 金芮宏 张锡坤 设计 吕文佳 耿俊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