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观察|民族舞剧《红楼梦》何以成现象级?
大众日报记者 田可新
2023-05-10 07:31:45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
二十个月,十一个城市,十二个剧院,倾倒近十万名观众,一路走来成绩斐然,一票难求
民族舞剧《红楼梦》何以成现象级?
□ 本报记者 田可新 本报实习生 张铭皓 贾富康
暮春四月,一股明媚绵长的暖风从金陵吹到了济南,江苏大剧院原创民族舞剧《红楼梦》在山东省会大剧院完成创演以来的第五十场演出。
20个月,11个城市,12个剧院,迎接了近十万名观众,民族舞剧《红楼梦》一路走来成绩斐然,观众落泪欢呼,为舞者们的全情表现而如痴如醉;戏迷奔走诉说一票难求,期盼巡演落地家乡。市场需求与口碑双双作保:舞剧《红楼梦》值得。在两个多小时的舞台呈现里,舞剧《红楼梦》何以做到现象级?
请卿入梦
灯光亮起,宝玉穿着一身火红站在白色的花海里,遥遥注视着身后的十二金钗,她们微笑、颔首;他们奔向彼此,却又擦肩而过;最终一齐奔向观众,施以大礼表达谢意……
这是民族舞剧《红楼梦》的最后十分钟,是十二金钗和宝玉在向看客们道别,梦终有清醒的时刻;也是舞者们在向观众谢幕,对每一方舞台抱有最诚挚的敬畏。
要把《红楼梦》题材搬上舞剧舞台,必须底气充足。2019年,江苏大剧院一批年轻文化工作者集体投票,《红楼梦》从剧目海选库中脱颖而出。彼时,江苏大剧院副总经理李斯思十分吃惊,“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会对这样一部古典文学作品感兴趣。”
导演李超一直在寻找他们和《红楼梦》之间的关系,“我们如何在当下的时代价值下运镜去描述它、转换它、想象它。我找到了关于宝黛钗的这条线,再通过十二金钗的脉络故事往下延伸,好像看到了关于命运的归属感、宿命感,我想这也是创作者为什么那么痴迷这个题材的关键点。”
舞剧《红楼梦》拥有一个强大的主角团队,他们的出演不仅可以保证角色质感,而且已经在不同的舞剧合作中磨出了最好的默契,对合作舞者的身体语言了如指掌。在导演黎星眼中,舞蹈演员们各具特点,有些舞者的肢体语言干脆利落,有些舞者的身体空间占有率更大,“‘王熙凤’扮演者李倩的手和脚都比较长,像是王熙凤的触角一样,可以触及大观园的每一个角落。所以说,舞者的肢体是有不同的能量和气质的,正是因为有这份熟悉,我们在创作之初就可以快速定位每个演员适合的角色。”黎星说。
文学中的艺术形象更多是在想象中完成的,而舞蹈是现实具体的,舞蹈演员用短短几幕把想象转化为具体可感的艺术形象,并在创作中弥补了人们对作品中人物的遗憾。《游园》《团圆》便是在《幻境》《花葬》外为十二金钗“合体”,满足观众期待而设置的章节。原著中,十二金钗各有命运安排,没有同时在大观园里出现过。主创团队针对《游园》章节重新作曲、设计舞美,于是有了在贾府繁盛时,十二金钗身着华美精致的服饰,在同一张桌前齐舞的画面,那是明知大厦将倾却想要拼命守护、生怕破碎的美好。
创作者们力求将各方面做到精湛,捧着一颗真心为观众送上中式美学的精神盛宴,他们已如自己所愿,在戏剧逻辑的厚重铺垫下,对中国传统美学作出了带有自己表达的极致呈现,圆满完成了观众不仅能看得好,还能看得懂这件事。
秘密法则
与当下大多侧重展现故事情节的演出作品不同,舞剧《红楼梦》主要观照女性视角和女性角色,围绕金陵十二钗人物命运,演绎出大观园中盛放又凋零的女性群像。对导演和编剧来讲,这种视角的选取并非为迎合流行话题刻意为之,而是在创作的过程中,伴随着对原著愈发细致入微的研读,逐渐产生的一种感觉——十二个女性形象牵引着他们向前涌动,不断靠近她们的内心,触摸灵魂深处更厚重的情感。
因此,在创作立意上,十二金钗的命运为创作者提供了联结现代和古典的纽带,成为整场舞剧文本逻辑和情感逻辑的支点。曾经热火烹油式的府邸繁华,突然大厦将倾的命运幻灭,运用极致的舞剧形式去丰富女性人物的个性与宿命,释放故事与情感撞击的张力,将封建旧制啃噬下女性美好感情和坚韧力量的支离破碎之悲展现在观众面前。
对舞剧《红楼梦》而言,呈现故事并非终极目的,故事只是吸引观众走进剧中的那扇门,更核心的是利用舞台美学与技法稽古振今,实现与现代观众对话,激荡起新的思绪与情感。
在《省亲》篇章中,舞剧《红楼梦》通过舞美设计巧思,将重压在女性身上的封建枷锁直白刺眼地呈现在观众眼前,直击人心。除了将经典情节翻陈出新之外,导演和编剧还在剧作中融入了对人性、生命及命运的理解,在舞台表达中加入了现代先锋元素,创作出《团圆》《花葬》《归彼大荒》等新篇章。《花葬》抹去了时间和空间概念,将白花铺满舞台,十二张如墓碑般的椅子置于花上,十二金钗褪去华服钗环,身着纯色长裙,如梦似幻般轻柔舞动,以更当代的舞蹈语言,展现身体本能的冲动,表达人性本身的力量。有别于前面传统章节的演绎,末尾几章不仅为观众打造了一场视觉艺术的饕餮盛宴,更是牵引着诸位“坐中客”走近“戏中人”,目睹鲜活生命的花开花寂,亲历抵抗命运的呼喊挣扎,直面女性灵魂的陨落结局,让《红楼梦》因此而愈发悲恸,发人深省。
如今正值传统文化回归热潮,无论是影视剧还是综艺节目,对于传统文化故事及经典文学著作的翻新演绎层出不穷。扎根线下剧院的舞剧《红楼梦》仍然能够拥有一定数量的观众群体,成为有口皆碑的红学佳作,其中离不开改编创作者的专业与真诚。在初版《游园》中,舞台角色仅包含九钗,创作团队认为美得不够极致、不够强烈。于是他们重新研读原著,突然发现贾母曾让惜春绘制了一幅大观园全景,认为其中必然少不了十二金钗的身影。于是便以惜春的画为依据,以游园为形式,呈现出贾府鼎盛时期的富贵,也为十二金钗同时现身齐舞找到了理由,如此才造就了今天舞台上令观众沉醉其中流连忘返的《游园》篇章。黎星导演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艺术创作一定要真诚和真实”,这或许正是舞剧《红楼梦》打动人心的秘密法则。
难得是自洽
四大名著历经了数百年的洗礼,被无数人加以注解引用,在国人心中早就具有不可撼动的至高地位。守着这样的文化宝藏,对原著进行影视化、舞台化改编,借名著中的人物情节重筑世界观,借势文化IP做品牌传播等商业化行为不计其数。一来,名著焕新自带群众基础;二来国风热潮彰显文化自信。其中,《红楼梦》本应该是影视改编的热门。但近十几年来,相较于其他三大名著,《红楼梦》的影视改编作品实在不多,如一碟冒着热气的佳肴,香味远扬,如何吃进嘴却不容易。
谈及围绕大IP展开的艺术再创造,黎星认为自己的思想和理解来源于文化本身的基点,“最好的创作需要真正地去了解这些宝藏内在的一些表达,然后再进行提炼和创作,而不只是看到一个形。”
对于很多经典文化作品来说,“了解”和“理解”是IP改编的起点,但是也不容易,许多站在巨人肩上的创新做不好这一点,导致了IP的滥用。为什么《红楼梦》可以从一本书发展成一门学问?它的庞大丰富皆从细枝末节的纹理处展开,就像一座大观园,须把门一扇扇地推开,一处处逛过,才知道这园子造得是如何繁复精巧,如何曲径通幽,其中包含的内容深邃,可供后人永续交流和探讨。比如,舞剧中的《省亲》一章,元春及官员队伍身着宽大到足以装下两人的服装,像套在人身上的枷锁,创作团队以多种质感去体现他们理解的封建社会阶层桎梏。
作为读者和观众,我们渴望看到经典被再度演绎时来自创作者的所思所想,难得的是自洽,在不改变故事内核的前提下与时代语境接合。四大名著是如此,众多的文学IP也是如此,假如创作者在改编时只是借名著的壳而说自己的话,便错失了灵魂和灵魂之间的重叠和信任,就像观众如果沉浸在自己对人物的执念里,不理会别人的解读和表达,也失去了探寻更大的宇宙的机会。舞剧《红楼梦》成功把握了这些机会,它的改编不仅精准、精细,而且精致、精美,因之成为现象级好剧。
民族舞剧《红楼梦》成为现象级爆款,记者对话该剧导演——
黎星:现在做到的只是一个开始
□ 本报记者 田可新
本报实习生 贾富康 张铭皓
记者:民族舞剧《红楼梦》以“十二金钗”为主要人物的创作构思可谓独辟蹊径,这是不是传统经典文学的最佳呈现方式?
黎星:作为创作者,特别是我们年轻一代的创作者,不会妄下断言说什么样的方式就是最佳的。我们只是在用现代的视角去表达。在拿到《红楼梦》的文本以后,我们一直在思考如何把如此宏大的文学巨著展现在舞台上。
首先,我个人认为舞剧的第一目的并不是叙事,所以我们在做文本逻辑时,更多是在全书当中拔一条看起来更加明朗的故事线。其次,我觉得要遵循戏剧逻辑,还有情感和情绪的逻辑。那十二个姑娘的命运本身,在我看来逻辑感会更强烈,并且作为舞台语言会更丰富,所以选择了从十二个姑娘入手,来找舞台的形式感。
记者:舞剧中女性视角、女性表达上有哪些花费心思的地方?
黎星:在2020年创作《红楼梦》的戏剧文本时,我们其实是带着一双曹雪芹的眼睛、一双贾宝玉的眼睛在看大观园里的这群姑娘,发现他们视角里的这群姑娘,就像原著里写的,是如水的、温文儒雅的,这样的女子就该用《红楼梦》这本书来记录她们。我们通过这样的视角去解读稍纵即逝的美好和脆弱难控的命运,把书中宏大的文学环境和美学背景,用舞台化的方式展现出来。
在《团圆》篇章中,我们再现了贾宝玉心中那份最美好的大观园盛景,并在最后加入了没有时间和空间概念的《花葬》。这些篇章的演绎是用更当代的语言去表达人性本身的力量。所谓更当代的语言,不是现代舞,而是像原始祭祀的舞蹈,源自身体本能的冲动。
记者:面对这种经典传统故事,您认为如何创新是合适、合理的?
黎星: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真正了解每个经典中的内在表达,然后再进行提炼创作,而不是只看到外表的东西。艺术创作很重要的就是立足文化本身这一基点。对《红楼梦》的改编创作,我认为我们只挖掘到了冰山的一角,创作动机来源于历史和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本身。我们现在做到的只是一个开始。
另外,好的创作一定不是随波逐流的思维和思想方式,好的创作一定是有自己的理解和态度,即便那个见解很浅显,但也可以从一个小口剖出一个大口。艺术创作一定要真诚、真实,在创作时坚持自己的理解和见解非常重要。
记者:既是导演又是贾宝玉的扮演者,双重身份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难度大吗?
黎星:需要付出的时间成本更多。导和演是两回事,是两个视角。站在表演者的角度时,我需要具有强烈角色个性的眼光,但作为导演,就需要站在全局的视角看每一个细节。既导又演会产生一种相辅相成的效果。其实《红楼梦》并不是我第一个又导又演的作品,所以角色转换的过程,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记者:为什么一直坚持做舞蹈剧场?
黎星:国内的舞剧大部分都是格局比较宏大的历史命题、事件命题,或者是人物命题。有时候我们需要回溯一些历史表达,但有时候也需要安安静静地和自己对话,问一问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还好吗?我选择坚持做舞蹈剧场,像是我做的城市空间系列,更关注的是当下我们每个人的思维和感受。比如我的最新作品《火车站》,表面来看《火车站》是带有复古感的从1980年开过来的火车,但我关注的是在2020年到2022年期间,所有人可能暂时停歇、不敢再往前冲的一个内心状态。我想用《火车站》鼓励大家再出发,去勇敢地选择自己的方向。
其实舞蹈剧场相对来说它的逻辑性不在于线性叙事的故事逻辑,而是一种自成的感受逻辑,其中心思想作为舞剧内核往往极具挑战性和突破性。我之前跳了很多不同的舞剧,也一直希望可以触碰更多未知的、新鲜的甚至是冒险的东西,而舞蹈剧场的这种挑战性和突破性,对我来说就意味着变化和新鲜,这也正是我坚持做舞蹈剧场的原因。
民族舞剧《红楼梦》爆火背后的逻辑
□ 泉子
在省会大剧院演出的三场,谢幕阶段观演的互动,被大批年轻人拍成短视频,配以古风音乐,上传分享。镜头里,“宝玉”掀开纱帘翩然跑出,携“十二钗”款款来至台前鞠躬致意,大幕一次次落下又升起,“宝、黛”干脆蹲下凑在一起“比心”,惹来书粉、剧迷的阵阵鼓掌欢呼……观众拍摄的角度不尽相同,但传递出来的震撼、感动的观演感受出奇一致。这类视频一经发出,点赞少则数百,多的能达到数万。截至4月19日,民族舞剧《红楼梦》的全国巡演已经突破50场。
流量持续涌动,民族舞剧《红楼梦》巡演的票房也一路走高。许多人看了谢幕便开始蹲通告,让该剧“凡开票必秒空”成了常态,也刷新了多地演出场馆的票房纪录。这种涌动甚至与时空无关,大把的年轻人看完一遍,又去二刷三刷,有的更是在江苏追完,再赶到山东,又计划前往上海,非要把各个版本的宝黛钗都追个遍方肯罢休。
民族舞剧《红楼梦》的爆火,是今年演绎市场迅速回温、愈加繁荣的生动呈现。这背后当然有演出方的宣发之功。无数网友、观众也从中做了最佳推手。正是他们借助互联网短视频平台的动情“打call”、大力点赞,令舞台艺术魅力无限放大、传播,让绝好的口碑形成了巨大声势,激起了更广泛的观剧欲望,推动了演出与观众的彼此奔赴。从这个角度上看,该剧走红的逻辑,其实与近年来网红城市出圈、知名景点掀起打卡热潮有相近之处——都俘获了广大青年的芳心。广大青年无疑正是当下文化消费的主力军、生力军,他们的支持就是线上流量、剧院票房的“密码”。
难能可贵的是,在充分尊重原著的基础上,舞剧《红楼梦》的创作显然重点关照到了年轻群体。该剧以“90后”中国舞蹈界新生代的杰出代表为核心,用年轻且富有想象力的创新编排带领人们“入梦”“游园”,影视剧里都难呈现的太虚幻境和花葬,虚虚实实,极富冲击力;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宝黛二人共读西厢的经典桥段,有了艺术家精湛舞姿的生动诠释,有了更加绵长的意蕴和多层次的隽永;还有人人称道的服、道、化,古典、华丽,把大观园绮丽多姿、群芳争艳的群像全景呈现得淋漓尽致,与此同时,又能让人参悟“一场欢喜忽悲辛”的悲剧内核,呈现符合现代审美的思考和表达。这与当下大热的国潮文化又合上了拍子,它的爆火也就成了必然。
说到底,打铁还需自身硬。能成为“顶流”爆款,最重要的还是该剧高水准的呈现,实现了艺术性和思想性的高度统一,表达又精巧、灵活,风格鲜明。在此基础上,无论是观众的力捧强推,还是团方的策划宣传,就都是在做有效的加法,为当下现象级的热度添了几把火。所以,无论到何时,创作都是王道,精品意识是永远的准则。唯有精品才能广传播,只有经典方可永流传。
责任编辑: 禹亚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