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声音里的村庄

2023-06-04 14:57:39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 王金龙

“五一”假期,我和父亲又去了生我养我的地方。脚下五年前还是黄河岸边的小村庄,眼下已变成一大片麦田、还有一片刚长出绿苗的玉米地,人只有我们爷儿俩。父亲自打和乡亲们连同村子的名字搬到县城附近的社区楼房后,耳朵愈发聋了,似乎把声音的功能丢在了这里。我在这与周边原野已没什么两样的地方逡巡,试图找寻村庄旧时的模样,只看到一块“王黑村旧村复垦项目(黄河滩区迁建)”的标识牌,除了庄稼,只有黄河边上常有的水声带起的风声。我抬头,望天也问天:一个村子千八百口子人丁在这生存了几辈子,该不会什么也没留下吧?设若空气能将这些人这些物几辈子的声音打包压缩储存,保留在这片原野的上空,那些旧日时光就会鲜活了。

我有些迫不及待,径自“走”进了这声音里的村庄,姑且称“村之声”吧。

耳朵里传来了儿时的鸡鸣狗吠、牛哞驴嘶,货郎挑着担子进村了,担子里有糖豆、糖稀、糖球,还有小人书,手中摇的拨浪鼓声音像极了“来了来了来了”,勾得每个孩子的馋虫按都按不住。村里的大喇叭唱着豫剧《朝阳沟》,这个大喇叭还是时任小队会计的我父亲从当时的地区所在地安阳坐长途车背回来的。那是谁家的爹娘在喊儿子回家吃饭,声音里亲切掺杂着恼怒;哪家婶子不知跑了鸡还是丢了蛋,站在房顶上叫骂,如唱如诉;哪家的院子里,刚下过蛋的母鸡在向主人邀功,“咯咯哒,个个大”;哪家的门前,出窝没几天的一群小鸡仔跟在母亲身后,发出稚嫩的叽叽声;街上还会传来鸡贩子“赊小鸡”的吆喝,春天向乡邻赊下账,等秋天小鸡长成了、长大了他再来要钱或要粮,中间可以减去一些小鸡意外死亡的损耗。猪圈里,饿了的猪仔发出嗔怪的尖利叫声。驴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终于从磨上卸下来,解脱了似的在尘土里滚来滚去,发出噗噗的触地声以及惬意的喘气声,偶尔发出充满了委屈的“昂昂”声,老远都能听见,吓得狗都躲得远远的。

我继续站在田野里,听旧时村庄的声音“合集”。谁家在盖新房,男人们喊着号子在打夯,“嗨呀嗨嗨呀嗨”,铿锵有力的节奏之后,是村人自撰的民谣,一人唱“一女贤良唱孟姜”,众人呼“嗨呀嗨嗨呀嗨”;一人接唱“二郎担山赶太阳”,众人呼“嗨呀嗨嗨呀嗨”,悠扬的号子让全村共享。据说这黄河打硪号子现已列入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那边,有响器班子在吹奏,谁家在结婚迎亲,唢呐的声音“呜哩哇啦”最高亢,红事里有它,添喜庆。白事里也有它,图的是热闹,我们村最受欢迎的白事唢呐曲调叫《拿天鹅》,据说来源于古代琵琶曲,至少在元代就有了,叫《海青拿天鹅》,声音直入云霄,三起三落,令人动容。论执事,丧礼上的执事即忙活人最风光,他的声音洪亮而有节律,宛若唱腔,吊孝的亲友来了,则拉着长音高呼“客(读kei)到”“焚纸”,行完礼则呼“回礼”“谢客(读kei)”,言语颇古且有儒风。“焚纸”一句我是长大后很久才与这俩字对应起来的,当时没念过书的小毛孩子,不会知道干惯农活的大人们竟还这么有传承,我至今对他们充满了敬意。婚事也好,丧事也罢,都要摆席吃饭,家伙什不够,就到邻家借,甚至跑遍村子借,于是到处是借盘子、借碗、搬板凳、摆桌子的杂沓声,以及乡村厨师架锅垒灶、炒菜炖肉的声音。乡人平时吃饭是基本不炒菜的,吃不起。逢年过节才开开荤,那时新媳妇回门新女婿成了座上宾,喝着地瓜干子酒,兴头一起就划开了拳,“五魁首三桃园哥俩好”,七荤八素,什么声都有了。

晚上的村庄,声音反倒传得远,一点小动静,全村都支棱着耳朵听。“叮叮当,叮叮当”,那是铁匠在打铁,抡大锤的是外村一个学徒,一点不敢惜力气。村里的镰刀、锄头甚至标枪头子都是铁匠家打的,标枪头子装上木棍就是夜晚看护庄稼的利器。“刺啦,刺啦”,那是谁家在炒花生和黄豆,热锅里沙子和豆子被锅铲子翻动时发出带着沙粒子味的声音。“嗡嗡嗡,嗡嗡嗡”,那是没有灯光的老屋里奶奶摇动纺车发出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老话说,“吃了冬至饭,一天长一线”,这“一线”就是指可以趁天没黑透多纺一根棉线。婶子大娘们穿梭织布,发出的则是有力的“哐当”声,仿佛在发泄若有若无的怨气。远处的田野里,东方红拖拉机耕地的“嗒嗒”声似乎有气无力;暖和的灶台上,纺织娘娘和蛐蛐在有一声无一声地和鸣。突然谁家的鸡惊恐地叫起来,像是在向主人求救,那是黄鼠狼子将这家的鸡窝攻陷了,正摇着它粗大柔软的尾巴将鸡往外赶;接着是急促慌乱开门闩的声音,主人拿着棍棒出来了,再接着是鸡的惨叫和黄鼠狼仓皇逃跑绊倒了什么农具的哗啦声,黄鼠狼没吃着鸡,临走前把鸡给咬死了。我们那里把黄鼠狼子叫作“仙家”,有胆小的听到黄鼠狼子到家里来撵鸡,也不敢出来,以致村人听到的是渐行渐远渐弱渐无的鸡的求救声。晚上,还有夜猫子“咕咕咕咕”之后突然尖利起来的叫声,很瘆人,其实它是在捉老鼠。屋里的老鼠它捉不到,夜晚是老鼠的天下,它们在房梁上咕噜噜地跑动,非常放肆,偶尔还有“吱吱吱”的厮咬声。但躺在炕上,静下来,把耳朵贴紧枕头,你能听到黄河的涛声,夜行人撑船划桨时木头与木头碰在一起的“咯吱”声,还有渔网出水的淅沥声。

当村前的河塘里结上了厚厚的冰,传来了木陀螺在冰面上的“嗡嗡”声,速度渐慢下来的“噜噜”声,以及一下一下被抽打的“噼啪”声。村里那口老井是声音的集纳器,家家户户的水桶都磕碰过它光滑的石头井沿,放下的吊桶突然一翻,“砰砰”两声就灌满了水,接着是挑担带节奏的“咯吱”声,水从桶里倒到缸里的“哗啦”声。父亲说我小时候很得爷爷疼爱,他挑水时让我坐到担子上。爷爷已离开了几十年,他在守望着这片曾是村子的田野。我想起爷爷,想得最狠的就是这个听起来有些惊险的细节。

谁家开饭了,满屋子里是吃面条的吸溜声以及喝棒子粥的呼噜声。谁家还在做饭,先是风箱的“呱嗒”声,接着是柴火在灶膛里燃着的“噼啪”声,再是白面饼摊在鏊子上的“滋啦”声。有一年县里在我们村北坝头窝窝里开了一场万人大会,要求各乡各村干部自带干粮上会,由我们村负责供应白开水。全村家家户户的风箱都拼命地呱嗒了一天,那紧张忙碌的阵势,不亚于当年支援刘邓大军从我们村北过黄河。据后来的记载,当时的县委书记也是我们县的首任县委书记,也是就着我们村烧的白开水,吃他自带的黑窝窝。还记载,当时有两个干部没带干粮,到镇上吃了顿饭,搞了“特殊”,回来在大会上受到了县委书记点名批评。县委书记名叫穆玉朋,山东冠县人。

责任编辑: 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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