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人物|“好客山东欢迎您”出自他手
大众日报记者 王臻儒
2023-11-10 10:25:20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时值深秋,记者在山东博物馆内见到了书法艺术家、文物鉴定专家陈梗桥先生。耄耋之年的陈梗桥,谈起书法时从容不迫,思维敏捷,言语间流露出书法造诣与人品修养的深厚积淀。
陈梗桥的行草最为人称道,他亦兼撮众长,以楷书、隶书、篆书见长。字里行间流露出的自然之美,亦如他的书法人生。时至今日,他依然坚持“动动手”练习基本功,这是陈梗桥为自己定下的规矩,原因无他,只是怕手“锈住”。鲜少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他,在日复一日的积累中,打造着属于自己最纯粹、最本色的书法世界。
书法是一种享受
在陈梗桥的众多作品中,最让他满意的一幅字是大明湖公园内的《齐州北水门记》,正楷书写,一气呵成,又因书写时带有对作者曾巩的崇敬之心,技巧和情怀高度统一,“算是及格”,他说。
“无色而有图画的绚烂,无声而有音乐的和谐”,中国书法被公认为是高级艺术,但表现手段受到“白纸黑字”的严格限制。书法艺术受制于此,却又因此而出彩。“正因为有所限制,所以能够超越制约,在条条框框中写出生动高雅,才能凸显功力之深。”在陈梗桥看来,这样的境界离不开基本功的练习。
书法是一门线的艺术,练习执笔与行笔至关重要。陈梗桥曾在《书法自修》中指出书法练习的要点。指实、掌虚、掌竖、腕平、悬肘,提、按、导、送,简而言之,要一笔出之,不能拖泥带水。“取法乎上”才能“仅得乎中”,从白纸黑字揣摩古人下笔、行笔、转折的过程,并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中,形成肌肉记忆。
“神采为上,形质次之。”陈梗桥在谈书法练习时,常提到临帖的方法。唯有个性自然,才是“神采为上”的要义。
这样的练习过程在旁人看来枯燥反复,但陈梗桥却说,“这是一种享受”。
十几岁的年纪,许多孩子尚且觉得事事枯燥的时候,陈梗桥已经可以在桌前久坐,临帖写字。夏天的天气很热,屋子很小,肩膀上搭着毛巾,不出一会儿毛巾就变咸了。“别人在院子里吵吵闹闹,我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练会儿字,心里就感到舒服。”
书法启蒙时期,陈梗桥师从济南书家金棻先生,也曾向济南名士关友声等先生请教。有一次,关友声和一些画家朋友在趵突泉边办笔会,少年时期的陈梗桥侍砚。“同桌见了我,笑话我像个‘跑腿’,但这样难得的学习机会,个中乐趣是别人体会不到的。”
性格喜“静”是少年陈梗桥能够沉得住气、练得入迷的重要原因,但是回看书法生涯中的某些重要时刻,其实与“动”也不无关系。参加济南市首届小学生运动会时,陈梗桥凭借跑步赢得的奖品之一是书法家潘伯鹰著《中国的字》。陈梗桥对这本小书爱不释手,也记住了书中提到的一位名为沈尹默的书法家。
1957年,酷爱文学的陈梗桥在《文汇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凑巧的是,同一版面刊登了知名学者、书法名家沈尹默先生的文章。蒙编辑部的热心,将陈梗桥书法习作和求师信转给了沈尹默。在第一封回信中,沈尹默先生指出,“作书喜放纵,自是青年人长处,但严峻的锻炼亦不可少,试思之对否?”谆谆教诲给陈梗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时至今日,他依然能流利地转述出这封信的内容。从那之后,他便不像从前由着自己的性子写字,而是开始了在书法世界的修行。
练习书法之初,金棻先生要陈梗桥以汉魏碑打基础,沈尹默先生指导陈梗桥多看墨迹影印本。遵照沈先生的教导,陈梗桥重临颜真卿的《争座位帖》时,参考苏轼和米芾的墨迹。他尤其推崇苏东坡的“自然”之气,不刻意、不作势,以自然为上,苏米的字乍一看似乎与颜真卿并无关系,但这恰恰证明他们是高明的学者。每每想起老师们曾经的指引,陈梗桥不无庆幸与感激,“我在十几岁就找到正确的方向。”
本色自然
快节奏社会带来浮躁气息,结果为重的思想在书法领域也在所难免。长期担任各类书法比赛的评委,这样的问题他看在眼里。有些年轻的书法爱好者以行情为重,某一届比赛得了一等奖的作品风格,下一届一定会拥入大量跟风者。“这是一种可悲的现象。”谈到优秀作品的评判标准,陈梗桥表示,想写出好作品,只能踏实地跟着古代精品走,“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最真切的办法。”
陈梗桥尤爱王羲之的行草书。在他看来,王羲之父子带给中国书法的影响,最大是奠定了“自然”的基础。“二王”虽笔致、风采不同,但在技巧上都是“不为法缚,不与法脱”,呈现天人合一的气象。晋人以清简为尚,虚旷为怀,以韵相胜,没有在书法里做过分复杂的添加,因此形成了风流蕴藉之气,给人以清淡自然的感受。
后来书法作为一门艺术发展,越写越繁琐,直至宋代,米芾曾作《论草书帖》,写道“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王羲之留给后人的是书法自然的传统,是后人学行草书绕不开的基础,虽然大环境再难有清谈的风气,“学晋人书”依然可以让书者不断接近自然的境界。
至于如何达到“自然”的境界,陈梗桥的回答是“本色”。艺术越接近本色,就越自然。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实质上就是自娱自乐,与现代舞台演出中刻意设计的“摇头晃脑”大相径庭。古人弹琴是为了静心,而不是弹给大家听,因此更有本色的风采。书法亦是如此。
“一件书法作品,一眼看去应是通篇和谐。”好的作品是黑白、轻重、疏密、欹正的对立统一。欣赏一件作品,先领略宏观的意境和气息,书法应该抒发书家情怀,形成艺术境界,给人以美的享受。再看细处,陈梗桥总结出线条立体、劲健、丰富、自然等欣赏维度,线的空间排布和谐有章法,方为上品。
“书法的格调要高。”格调淡雅是陈梗桥一向追求的境界,笔墨能少则少,宁少勿多,“如果笔画短一点就可以将一个字写好,那就没有必要用长线来表达。”
在陈梗桥看来,写字的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凝神静虑,收视返听,心静下来,写字挥毫就变成了一种享受。没有掺杂功利的成分,书法就是修身养性的过程。“最能使人静下来的就是书法。”历来各个书法流派,即使在书写理念上有所不同,对“静”的追求是一致的。
2020年,陈梗桥八十周岁之际,在山东博物馆举办了首次个人书法作品展。“这么多年了,应该向社会汇报一下。”开展时,虽没有印发请柬,但许多观众自发前来。“展览期间,虽赶上疫情,但抵挡不住‘粉丝’的热情,观众量很大。”陈梗桥的学生、山东博物馆书画部主任于芹回忆。
在书法领域拥有强大的号召力,但陈梗桥一直保持谦虚淡然的品质。在济南金牛公园,有一篇刻在石头上的《金牛山记》,记录的是金牛山之名的传说由来。这篇书法出自陈梗桥之手,标题“金牛山记”用小篆,正文用楷书书写。这块石头的下方题款处只钤一枚小章,陈梗桥有自己的考量,作为文章作者的语言学家吉常宏先生未留名,书家亦不适合落款。
低调的题款方式是陈梗桥一直以来的习惯。为出版物题签时,他大多只盖一枚小章以示负责,从不轻易在正面落款。谈及这样低调的习惯,他表示,是沈尹默先生谦逊的品格一直影响、激励着他,“我要学的不只是写字,还有做人。”和沈尹默一脉相承,他认为书法家应该为现实服务,从现实需要出发,而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再大的名家,作为伴奏者,也要随着主角走。”
陈梗桥每次收到题字的邀请时,往往会先问清内容、题材。为山东省文史研究馆的《山左崇文集》一书题名,采用厚重、严谨的字体风格,“书里集合了每位作者的代表作,作为封面的题字者,要表示尊敬。”2022年,陈梗桥题写了“好客山东欢迎您”,字里行间既凸显了热情好客的山东气质,又不表现得飞扬浮躁。
功夫在书外
书法中有一种“风神超迈”的境界,说的是字要有精神。陈梗桥坦言,做到这样的境界很难,“我们这代人在各方面都与前辈差得远。”在他看来,字有风神,“一须人品高,二须师法古。”
古代书家大多藏有“一肚子学问”,写字不过是文学积淀的厚积薄发,善于书法者,从不以书法家自居。古人的品格更是让人高山仰止,“王羲之除了字本身好,更因人品格调高,备受古代文人推崇。”
现在的书法家想要写出境界和精神,就要提升个人文化修养。陈梗桥称这个过程为“培养书法的土壤”。“练好基本功只是次要的,最主要的还是提升个人综合修养。”基本功的发挥,要依靠后天的为人处世、广泛学习、深入阅读,养成书法的“精神”。陆游的诗里提出“功夫在诗外”,后人将之套用在书法上,流传出“功夫在书外”的道理,这也是陈梗桥一以贯之的书法理念。
“书法和文章,道理相通。”用最精炼的语言表达内容,才是文字功力所在。在陈梗桥看来,好文章是平淡的,好书法也应该遵循平淡的理念。“好书法让人看后心情愉悦,能够沉静下来,而不能让人看了动气。”
陈梗桥最初以文学为志趣。书法学习之路的转折点,就是悟到了书法和文学语言的关系。叶圣陶、朱自清等作家,语言简练,文章就像说话,朗朗上口。“在写作中,尽量少用关联词,书法也一样,线条越简单越好。”学书法不能单纯写字,更要多读书。此外,也要从姊妹艺术中汲取营养。
陈梗桥的篆刻老师钱君匋先生是一位“身兼数才”的艺术家,在老师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陈梗桥的生活以书法为主线,串联了不少兴趣爱好。篆刻、绘画、太极……“看到什么都吸收进来,辅助书法的练习。”他算是一位“玩着学”的京剧迷,“许多著名京剧演员在书法领域也有高深的造诣。”在陈梗桥看来,京剧唱到一定境界,和书法的原理一样,简洁朴实,不应装腔作势,而是自然为上。
太极拳法若断还连,如绵裹铁,亦与书法类似。《兰亭序》的特点是“似奇反正”,有的字看似结构奇特,不够端正,但仔细一看,确是稳的;“若断还连”,乍一看两笔断开了,实则笔势依然是连贯的。“中国书法从外表看不出强硬之处,细品才知笔力的刚健之处。”陈梗桥最初拜沈尹默为师时,沈先生就问他是否学过太极,正因二者有着相互促进、互通感悟的关系。
闲余时,陈梗桥喜欢在街上走走。与其他人逛街看风景不同,陈梗桥从小养成了边走边欣赏牌匾的习惯。“过去济南有不少老字号,牌匾上的书法观赏性强。”
经二纬三路口的“职工剧院”匾额由济南人丁梦孙书写,一尺多的大字在自然随性的基础上,保留了欧阳询笔画的特点,落笔大胆,游刃有余,陈梗桥后来经常在课堂上以此为例。估衣市街曾经有家经文布店,“经文”二字由民国书家冯恕书写,冯恕虽然以颜体为本,但在书写这两个大字时,并不露颜真卿的痕迹,以自然见长。后来,经文布店拆迁,牌匾无意中被毁。时隔多年,陈梗桥谈起此事时,依然不无遗憾。
以前的牌匾多为原大,而写大字需要更深的功力,因此观赏、学习的价值更高。从大字中,初入门者可以学到更多。在陈梗桥入门时,金棻先生就曾建议他从大字练起。“有的书家年轻时的书法入门,就是在大块方砖上写汉隶,练出了功力。”
大字放大了瑕疵,转折的地方需要交代得更清晰,若是功力不到位,上墙就容易露怯,让人看出丑处。现在技术发展了,题字写匾只需写小字,放大字体的工作交给电脑完成即可,反而难以看到书家的真功夫了。
做博物馆的学生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陈梗桥开始在外讲课,致力于书法普及工作。遇到不错的主题,他会在讲过之后整理成文章。《二王启示录》具体论证了书法的继承关系,《儒家思想对书法审美的影响》诠释了传统书法的内涵……
陈梗桥不喜论文的条条框框。谈到理论研究时,他表示,理论研究的标杆不是今人,而是古人。黄庭坚、董其昌等人喜写短论,清代刘熙载更是只用三言两语便在《书概》里点出了书法艺术的精髓。理论研究作“长篇大论”,在他看来并无必要。做文章,讲理论,他谨记沈尹默先生的要求:“不自欺,不欺人。”
这些年来,陈梗桥一直走在书法教育的路上,桃李满天下。但谈到在山东博物馆工作的数十年时光时,他却说,比起当老师,自己更愿意做一名博物馆的“学生”。
1979年,面对工作调动的陈梗桥面临两个选择——去学校当老师,或是去博物馆做文博工作。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对他来说,博物馆就是他的学校。学习传统书画,只有印刷品是远远不够的。在这里,他可以翻阅名家真迹,充分地汲取营养。
那时的博物馆被外人认为是冷清之地,但心有热爱,陈梗桥做文物保管工作反而如鱼得水。“多少件别人只能隔着玻璃观看的展品,我们可以亲自过手、亲手翻开。这是文博工作带给我的一个‘特权’,并不枯燥。”与真迹面对面,就像与书家跨越千百年进行一场对话。等到自己提笔写字时,脑海中就会不由自主浮现出这些名家的作品,一笔一画就有了参照。日复一日的书画研究工作,产生了陶冶情操、反哺书法的效果。
不去学校当老师,要去博物馆当学生。在外人看来,这样的选择需要耐得住寂寞,陈梗桥却甘之如饴。白天看,晚上写,日复一日,文博事业和书法事业就像他文化土壤中的两棵橡树,携手共进,共同成长。
作为博物馆长期以来的“学生”,他鼓励更多观众来博物馆学习。现在博物馆的观赏条件更好了,展厅布局更开阔,隔着玻璃拍照也不再反光。“只要观众用心,就能从博物馆学到东西。”
文物保管要从了解开始,要能辨别文物的价值。长期在山东博物馆从事书画鉴定和研究工作,陈梗桥形成了一套欣赏书画的心得。“画面、题字、印章都要仔细琢磨。”恰巧采访现场有幅郑板桥《双松图》复制品,以此为例,陈梗桥现场解释了书画展品的鉴赏过程。作为山东博物馆馆藏一级品,这幅画从整体印象上就和市面上草率张扬的郑燮作品有所不同,整体风格清平,不染世俗浊气;除了最常画的竹,还有松树与石。左上角的一篇跋语,阐述了郑板桥的创作初衷。“看完跋语的内容再去理解这幅画的内容,就能有不一样的理解。”郑板桥和老朋友交情深,又是看尽世态炎凉之际,字里行间透露出郑板桥复杂的情感。两棵松树为主体,形态相亲,似是对友人高贵品质的崇敬。小竹衬贴其间,层次合理,构思缜密。这幅画没有绘画套路,是真正的艺术创作,因此成为郑板桥艺术生涯的代表作。
四十余年的文博事业中,陈梗桥更是在文物鉴定方面形成了独到的眼力。
“鉴定书画是有思路的。”陈梗桥表示。文物鉴定与书画创作有相通之处,陈梗桥曾向上海博物馆鉴定名家谢稚柳先生请教从何入手,得到的答案是“一家一家地看,把一个作者的早中晚期作品都要吃透”。通过最基础的积累,形成文物鉴定的思维方式。
鉴定的主要依据,是对作者和作品的研究。“打开作品,你首先要判断作品大约是什么时代的。”客观来看,每件作品都有鲜明的时代烙印,任何艺术家都脱离不开时代与社会的制约,这是后人难以模仿前人的原因;主观来看,一个书画家的个人经历与其作品风格紧密相连,心境不同,展现的艺术风格往往大相径庭。
一幅作品最基础的逻辑在于“线”的运用,凭一条线透露出的功力,就可以判断作品出自谁手。“模仿技术再高超,到关键的地方也会露怯。”若想看出此类破绽,最好的办法是自己动笔,亲身体会什么线条模仿起来是困难的,从而找到突破点。
事实上,书画创作和鉴定工作互为表里。优秀的书画鉴定专家,往往是优秀的书画家。“如果平日自己不上手写字,鉴定工作就很难做好。”
在陈梗桥看来,书法是一扇门,“走进书法的大门,就可以接触到美学、哲学等诸多方面的理论知识,对个人文化修养的提高很有帮助。”书法艺术博大精深,吸引陈梗桥在艺术的道路上不断前行;他亦未曾辜负宝贵的精神文化给养,于平淡中书写出自然的艺术本色。
责任编辑: 杜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