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人物丨他从全新的角度解读运河,使运河研究焕然一新
大众日报记者 王臻儒
2023-12-15 07:27:00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一个人退休前后的身份转变,能有多大?姜传岗,济宁市委党校原副校长、山东省运河经济文化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退休前以教学为主业的他,退休后成了一名运河文化的“民间爱好者”。退休后的大部分时间里,他走遍山东省内的运河故道,深入钻研相关文献,形成了许多关于运河的独到见解,有些观点甚至突破了传统论调,从全新的角度解读运河,使运河研究焕然一新。
“没有人要我这样做,研究运河是自己的决定。”近日,姜传岗向记者讲述了他的研究成果。偌大的书房内,大量运河研究相关的文献资料码放整齐,见证了书房主人日复一日的刻苦钻研。在他看来,运河的事,就是自己的“家事”,做好运河文化的研究,就是为山东经济社会发展、中华文化传承进步作出贡献。
运河研究的“民间爱好者”
今年,姜传岗出版了名为《山东大运河新考》的书。书中的上编集中展示了山东运河史有关问题的考证,解读了古代济水的源流,讲述了清末黄河穿山东运河、大运河断航的地址和实际经过,说明了历史上南旺分水的实际情况……
谈到大运河研究的方法,他滔滔不绝。十多年来,姜传岗笔耕不辍,在各类刊物发表文章140多篇。这背后是他日复一日在文海中耕耘、实地走访运河故道的研究成果。
姜传岗在运河研究方面作出的努力集中在退休之后。从一名党校教授到自发行动的运河爱好者,这样的转变有迹可循。姜传岗的老家在河南省台前县,一座运河边的县城,当地运河航道挖泥、砸冰、拉纤的工作,都是由附近村民参与完成。他的祖辈世代生活在运河边,从明代起,家里就有人在农事之余参与京杭大运河的维护工作。祖辈的劳动经历,变成口耳相传的运河故事,浸润了姜传岗的童年,催生了他对于运河的热爱。“说起运河的事,就像说起了我家里的事。”
发自内心的热爱只是投入运河研究的动因之一。真正使他下定决心投入运河研究的,是运河研究中的以讹传讹以及研究领域的大量空白。“大多数人还是在历史研究上火候不到。”有些人在屋里“坐而论道”,成了文献资料的“搬运工”,不核实现场,更不注重事实,“讲运河史的书籍很多,但是写作内容基本沿袭前人,相互借鉴,没有突破,没有创新。”
久而久之,他萌生出“自己也要主动发声”的想法。“一定要把运河的情况说清楚。”工作期间,他坚持在闲时收集运河相关的资料,退休之后,便集中力量“办运河的事”了。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运河故道清晰可见的地方,他拍照记录;有些运河故道已经干涸,古代水利设施也只剩断壁残垣,但从当地村民的描述中,也会有不少收获。从临清到聊城,从泰安到枣庄,南到宿迁,西到濮阳,姜传岗在十多年里走遍了山东一带的运河故道。公交车无法到达的乡村,他乘坐“三把子”农用车继续前行;河边没有平整的公路,就在泥泞中前行。他最常问的一句话是:“老乡,这河原来从哪里走?”
古人的记载也是他研究运河的重要依据。“凡是涉及运河山东段的文献资料,我都下定决心要找到。”在这种决心的推动下,姜传岗广泛涉猎运河相关的书籍。说到此处,他从书柜里搬出清代记录大运河历史变迁的《行水金鉴》——为了获得这部书,他四处打听,前后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最终在网上买到了,从台湾邮寄过来的。”另有一次,他为了研读多达八十余卷册的《运河文献集成》,连续几个月泡在图书馆。他的理念中,要做研究,就必须穷尽一切文献资料。“研究一碗水,你必须有一桶水的知识做基础。”
还原运河原貌
具体而言,姜传岗的研究成果之一,是明确提出泗淮运道是中国开发最早、延续时间最久的古运河。在山东,说起运河,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往往是京杭大运河,也有人会提到永济渠、齐运河。姜传岗提出,泗河运道是山东最早的运河,把山东省内运河的历史提前至两千多年前。
“泗河是鲁南地区南通江淮的水路要道。”发源于山东省泗水县,泗河经徐州入淮河,作军民两用。作为当地为数不多南北走向的河流,自然而然地成为古代鲁南地区贯通南北运输的水路要道。
《尚书·禹贡》记载:沿江入海,自海入淮,自淮入泗。当时就有军队沿泗河向北运输人力和物资。现在提到运河,最为人熟知的京杭大运河、隋唐大运河等,大多是朝廷开设的漕运运河。但在姜传岗看来,除了历史上官方定义的运河,更要关注民间自带运输功能的河流。运河的定义存在广义和狭义之分,凡是用来运输的河流都可在广义上被称为运河。
吴王夫差修邗沟,被认为是最早的人工运河。姜传岗的理论依据亦来源于此。《左传》载:“吴城邗,沟通江淮。”邗沟将长江与淮河两大水系连通在一起,将长江与泗淮运道也连通在一起,从而疏通了一条从长江流域至山东的航道。邗沟向北连通的泗河,虽为天然形成,但作为一条运输通道,对华北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称为运河,当之无愧。
他的成果之二,是澄清了不少元代运河相关的问题。元代运河作为京杭大运河的前身,在运河研究中的地位关键,但也遗留了一些问题。“元代运河是谁规划设计的?元代运河从何处引水?史料记载都不够准确。”他表示。
关于元代运河的设计者,一种说法是山东段运河由元代水利工程专家郭守敬规划设计。经过考证,姜传岗认为,事实并非如此。“元代运河的部分航段不是一次性完工,而是很多人在不同情况下分阶段规划设计形成的。”
在开挖济州河之前,元朝官员为了转运“济宁等处田土子粒”,曾于至元十七年(1280年)开挖一条运河。至元十九年(1282年),济州开漕渠,为缩短工期,首先考虑的必然是这条现有河道。循此河道向南延伸,使之与任城的洸河相连接,工程仅一年即告竣。“京杭大运河全线通航,是一个不断摸索的过程。”
然而,摸索的过程并非完美无缺。水量不足、黄河横冲之患,种种问题,大多与选址失误脱不开干系。元代修建者在“宁阳—东平—东阿”一线和“南旺—安民山—张秋”一线中选择了后者,正是为了利用原有河道,减少施工成本作出的抉择。“为求近功而失远虑,为持稳策而弃创新,是元代运河规划失误的主因。”他认为,研究这段修建运河的历史,并非有意责备古人,而是要全面地总结历史经验,提升今人的智慧和远见。
也有一些勘误的成果,离不开常识的指引。根据现有历史记载,运河济州河一段从洸河引水,跨南旺流到安民山(今梁山县境内)。但他发现了其中的纰漏——水往低处流,从安民山向济州河地势由高及低,显然不符合常理。而南旺湖地势高,向南分流进济宁境内的洸河,因此,“南旺引水”一说更为合理。“这个事情我证明出来了。”他不无自豪。
清朝末年,黄河于兰阳铜瓦厢大决口,穿京杭大运河,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由之造成六百多年的大运河断航。但运河从何处被冲断,一直众说纷纭,阳谷、微山、东平等说法都有支持者。这对于姜传岗来说,并不是一个难题。童年时期,他就听大人讲述过“家门口”黄河泛滥、冲断运河的历史,因此,在童年记忆的基础上,他对东平县十里堡村到老家台前县进行了细致的考察。“戴家庙之北的寿张、东阿、东平三县的运河段上,穿运点先后有多处。最后定格处则是十里堡与姜家庄之间。”
令他遗憾的是,有些运河线路再也无法拼凑完成了。他举了一个例子:“大家都知道济州河从济宁流到安民山,但我们只知道直线距离,具体经过哪个村庄却不得而知。”安民山附近三十千米左右的元代运河旧道被清代运河舍弃,没有明文记载;明清以前的运河流向,后来搬至此地的村民也不得而知,成了令他无可奈何的研究“空白”。
文化主体离不开源头活水
或许有人认为,在历史文化细节上考究到极致,脱离了现实发展,实质上并无必要。但在姜传岗看来,复原京杭大运河的原貌,是下一步运河文化发展的重中之重。他指出,目前运河的研究和发展方向存在失误。主流报道中的京杭大运河,大多关注的是1958年为了兴修水利、排洪防涝而新挖的运河,真正的老京杭大运河沿南旺北上东平县,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无人管理后迅速干涸、被填平,很多河道已经消失,这对于运河文化的传承十分不利。
2019年,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规划纲要》,从文物保护、水系治理、航道通行等一系列问题上提出了要求,强调运河文化关键在老运河,即由京杭大运河、隋唐大运河、浙东运河三部分构成、开凿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运河。运河传承与保护在新时代有了新面貌。
姜传岗的观点大多以此规划纲要为依据。“传承运河文化,最根本的工作在于恢复运河实体。”京杭大运河是古代中国留下的文化遗产,更是中华民族形象的标志性符号。但是现在运河断航,很多历史文化失去了依附。“只有重新恢复京杭大运河,才能真正实现运河文化复兴。”
山东段运河的情况比较复杂。京杭大运河南起杭州,北至北京,两端都以自然河道为修建基础,优势在于不必大兴挖掘工程。山东段却有所不同,以“人工”为特点。尤其是从临清到济宁一段,完全依赖人工挖掘,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工运河。“山东段运河通,整个京杭大运河才能通。”这种传统观点正印证了山东段在京杭大运河中的关键性意义。
山东段的通水难题也成为运河全线通航的关键。于是,在泉水汇聚的南旺湖,出现了闻名世界的水利枢纽。“从根本上说,南旺分水工程是当地群众智慧和经验的结晶。”现在看来,南旺的选址虽不是运河的最佳方案,但世代耕作和生活于泉河之乡的老百姓最了解当地的地势水情,对于如何开河通漕、找泉引水再清楚不过——从汶河上开个口即可顺流到南旺,从南旺开河就可自然向两边分流,并利用闸群控制两边水流量大小。
运河文化两创的基础在于运河实体,从保护历史遗产角度来看,真正的保护必须要通水。“活水赋予文化原真性。”现在修建运河文化公园,保护运河文化遗产,都是依托河里的活水成形的,而非静止的运河、干涸的运河。
因此,姜传岗的建议是,恢复运河通航的同时,要尽量保持古运河的原状,而不是任意改造。例如运河的宽度问题,新修的济梁运河宽度多达半公里,两岸大多铺设水泥地面,与老运河两岸长满芦苇荷花、水清到可以钓鱼洗衣服的形象大相径庭。“这叫黄金水道,不该被称作运河。”
交通基础设施建设日新月异,在道路交通网络不断完善的当下,时效性成为河运的短板,带来了运河航运的衰落。在其他运输方式面前,运河航运的经济价值相形见绌。对全社会而言,运河复航,更应关注背后的生态环境价值。
“现在走到哪个村,都能看到老百姓想把村里的运河恢复。”目前,一些干涸的运河故道变成了垃圾堆,但作为文物,当地政府也不敢填埋,使得此类村庄“脏乱差”的问题异常突出。在考察中,他和村民们聊了不少运河相关的事情,从他们的表达中,他看到了村民对于运河文化的热心,以及希望恢复老运河通航的心愿。如果运河能够恢复通航,就能使沿线村庄环境变美,交通更便利,为沿岸村民带去更多福祉。
通航,应该怎么通?
在《山东大运河新考》的下编,姜传岗详细解释了运河复航和穿黄方案的调研和论证过程。“京杭大运河全线通航”的话题一直备受关注。目前,京杭大运河黄河以南、以北段相继恢复通航,全线通航的关键,落在了运河如何穿越黄河的问题上。
“黄河是运河彻头彻尾的‘冤家’。”姜传岗如是总结百余年前黄河与运河的关系。与过去不同的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多年的治黄工程取得了决定性胜利,黄河的状况发生了根本改变,在人为控制下,不再延续几千年来泛滥的习性,河水流量、淤沙等都处于被管控之中;黄河调沙、沉沙等技术的运用,更使河道淤积等问题得以解决。黄河已今非昔比,它不仅不再是运河通航的障碍,而且成为通航可利用的条件。
有关运河如何穿黄的问题,一直存在争议。专家们提出多种方案,“穿黄隧道” “升船机”……大多数方法设法使船只从黄河底穿过,或从黄河上部拖过。在姜传岗看来,这些设想或多或少存在现实性难点。在多年考察和调研的基础上,他更倾向于依靠船闸工程实现穿黄工程。在黄河南岸建造运河入黄闸工程,实现运河、东平湖与黄河的通航;另外再建一座泵站,以备黄河高水位时提升清水灌塘。在通航过程中,始终保持运河水位略高于黄河水位,以使黄河水不向运河倒灌。
在他看来,当前的运河复航陷入了一个误区——将运河作为省内河运“三横一竖”体系的一部分,过于强调其运输价值。“当前的规划明确了运河的历史文化、旅游、生态环境三大功能定位,交通功能并不处于主体地位。”
若要将航运功能纳入统筹规划,姜传岗不建议加宽河道,轻型航运就可以满足现在的运输需求。山东水系居于南北运河的中间部位,其地势较高,以南旺为中心向两边分流,连通南北运道。但与五大水系相比,山东水系的水量并不大。“即使是五级航运,也已经远远超出了古代京杭大运河的运输量。”现在新修运河,大多奔着三级以上航道的目标开挖,却忽视了随之而来的引水问题。
姜传岗认为,今年完成复航的小清河给运河复航带来了借鉴经验。小清河用水量大,航道宽,达到了三级航道的标准。在复航过程中,破解了引水、障碍物等颇具共性的问题。“京杭大运河流量小,沿途障碍物少,相对来说复航更容易,可以从小清河复航中学到不少经验。”(大众日报客户端记者 王臻儒 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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