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热乎乎的炕没有了,点心和千年膏呢?

2021-09-20 09:23:28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 张 炜

如今,只有在一些交通不太发达的地方,才能有些出乎意料的相遇。在古登州地界里,在一些偏僻的山区和乡村的内部,直到今天仍会找到一些祖辈不曾丢弃的器具以及相应的生活方式。因为它的健康和实用,所以也就存留下来了。这里直到五六十年前,每个新成立的家庭还要有一个精制的炕头多屉橱,它会一直伴随这家的男女主人白头偕老,并会传给下一代。这种炕头橱打造精良,一般用最好的木料和工匠,漆成朱红色或原木打蜡,那些抽屉都镶了青铜拉手,雕了花饰。这是一个实用的器具,更是一个工艺品。它摆放在炕的一端,上面是高高叠起的绣花被子。

在那些小小的抽屉里,藏有传统的滋补吃物,无论是一天中的任何时辰,主人都可以取来食用。它们有的只是最普通最常见的田地出产,如果实和种子,如花蕾和叶子,问题是它们一经制作合成,贮于罐子装于屉中,再经过一段时间的养护,也就成了居家之珍。人生的辛苦和欢乐都会强壮身体和意志,同时也会耗失生命,而这些多屉橱里,就有对这些问题的理解和回答。这种理解和回答是在漫长的时间中形成的,要拉开抽屉才能看得到。

首先是各种点心。古登州人能把松子饼做成银圆那么大,把各色豆子做成莲蓬状的糕,把杏仁和其他果核磨成粉,把莲籽百合山药配为蜜粥。槐花和桂花,茉莉和玫瑰,还有覆盆子、野莓果,无数的类似花果与根茎的泡制品,都由祖传的方法精工制作。它们需要的是耐心,并在这种过程中好好享受了一番。每到了夏天桑葚成熟期,都要暂且放下其他活计,采摘一大批,然后用陶罐熬制,火候到了再投入枣花蜜,收成紫膏。嫩茶尖芽与豆蔻甘草,糯米与黑米,葛根与陈皮,粳米与木瓜,山楂与栗子,白术与菖蒲,种种多到不可胜数,或做成糕饼,或熬为蜜饯,或收成膏丹,一并贮在炕头多屉橱中。

无论是农耕或其他营生,辛劳都同样需要补偿。劳作既然有些收获,这些收获就要得到巧妙的使用。与现代人的大量攫取动物蛋白作为滋补不同,炕头多屉橱中装的东西大多由山野田产做成,所以它们的效果也就大有区别。被杀戮的动物的冲动和热量会积蓄在人体中,由口腹的路径进入血脉。这种长期的积蓄当然会有效果,它会使人不再平和与安定。而草木籽实会收服燥火,于长夜里缓缓滋养生命。劳作一天,茶饭温饱,入夜或黎明时分抬手取一点膏饼汤汁,小酌畅饮都行,那种滋味和气息是很好的,它令人想起山峦和平原。太阳月亮底下,树木稼禾之间,这样的情景气氛环绕着人,当然是有助于安怡和健康了。

把劳动和收获集合起来,把果实和花朵的精华集合起来,放在安歇处,放在铺盖下边,情同手足地相依相偎,没有比这个再美好的事情了。因为胶东近海风寒湿大,所以这里过去家家都筑有一个大炕,炕宽大结实,上面铺了苇席,再摆上多屉橱这样的木制艺术品,一种温吞吞的家居气氛一下就浓烈起来。到了近代,西洋物件多了,这些物件与海边的传统格调不同,情趣犯冲,于是屋内摆设开始弄得不伦不类,斑驳陆离,再后来就是年轻人的追新求洋,一顿砸炕撤橱。受到株连的自然还有绣花大被,多屉炕头橱更是未能幸免。往日家家都有漆成五彩、烫金点银的坐式时钟,钟旁还有手绘陶瓷帽筒,这些也一块儿不见了。帽筒开始是用来摆放帽子的物器,后来就演化为一种瓷器艺术,上面手绘的花卉与人物情节精美绝伦。奇怪的是这些传统摆设,一度被当成了最土气最丑陋的东西,都被年轻人扔掉了。

失去了一个炕头多屉橱也许事小,里面装的东西一块儿没了事大。想一想家家再没有了这些膏与饼,时间一长制作之方也就失传了,连同采集和熬制的快乐也就没有了。更大的问题还不止于此,因为物品不仅悦心,最重要的还是使用,传统有效的大滋补没有了,人的韧性和力量、平静和蔼的心态也都没有了。不少年轻人会嘲笑老人对过去的牵挂,会讥讽这种迂腐的推理,可是他们年纪轻轻就咳嗽,腰酸背痛,就是对其最好的回答。更不要说现代人的急躁火暴了,这都是失去了炕头多屉橱的结果。这样说是极而言之,当然不是指一橱之失就会造成如此大害,而是指一种传统观念的丧失,是它的被丢弃造成的不良后果。

多屉橱中的东西各有不同,它们在老人那里一律被称为点心和千年膏。千年,当然是长寿的意思,不过也包含了千年传统和历史的意思。这就是文化的积累方式,千年膏中蕴藏的东西可不仅仅是物质,而且还有思想。居家过日子,保存生命力,这些观念并不单纯。这些观念的改变,就会带来整个社会行为的改变。全社会的行事方式都改变了,这个世界就会走向另一个方向。

年纪稍大一些的胶东人必会记得,过去的海边一带都是坐在炕上吃饭的。不论什么季节,餐桌都要安放炕上,全家人坐在苇席上,盘起腿挺起腰,用这一餐饭。如果家里来了客人,主人更要陪客人坐在炕上用餐,其他人则要退到别处凑付一下。客人通常被礼让到多屉橱的那一面,身子可以倚到一叠大花被上,并衬托着精制的雕花橱柜。这时的菜肴即便简单,也于朴素中透出格外的温情和热烈。酒要热,不能喝凉酒。盛菜的器物可以是粗瓷甚至陶钵,但要非常洁净才行。

如上这些都是古登州的习俗,更是由莱国人传下来的。莱国人文明发展较早,礼仪周备,他们追求自己的舒适生活,懂得犒赏和慰劳自己,当然算不得什么错误。他们的奢华和铺张也有,但这大致局限在上层政治人物那儿。一些豪门地主和大商贾,也少不得学习官家气派,但大多数人家即便富足起来,也还是生活得很有节制,讲究朴实的礼法。如京剧《锁麟囊》中说到的登州富豪,他们家就礼仪有序,一个千娇百媚的千金小姐尚能有那样的同情心,做出那样的义举,这肯定与平时良好的家庭教育、对仁义的贯彻和提倡分不开的。过去我们总是批判豪门与某些不义之人的行为,说他们“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满口”是好的,“一肚子”是不好的,不能一概加以批判。“一肚子”与“满口”常常是、也恰恰是最没有必然关联的。

热乎乎的炕没有了,千年膏也没有了,一些东西都失传了。这既不是吉兆,也不是进步。

责任编辑: 刘君     签审: 于国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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