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新作《河图》:直面民族心灵秘史

大众日报记者 刘兰慧

2023-08-05 08:46:16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收获·长篇小说·2022秋卷》发表了山东作家常芳的长篇小说《河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于2023年1月出版单行本。小说在故事情节铺陈、历史场景描绘、人物形象塑造、隐秘心理揭写等方面均具有明显区别于以往革命历史叙事和作家本人此前作品的艺术特色,是一部标记作家本人叙述风格转变和当代文学革命历史叙事方式创新的作品,是一部以人物隐秘内心世界的风云变幻来推动叙事前行的民族心灵秘史,是一部耐人寻味的民族心灵史诗。

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王西强教授感于学术不可固步自守、不可无同侪交流,因而发起“云端读书会”,约请国内部分高校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科研的专家学者,在云端三周一会,跟踪读解、批评当代作家新作。

近日,“云端读书会·第七会”以“《河图》何图?”为主题在云端召开,邀请山东理工大学张相宽副教授、武汉轻工大学喻晓薇副教授、曲阜师范大学李晓燕副教授、郑州大学潘磊副教授和上海师范大学王玉博士等分享《河图》阅读心得,作家常芳云端与谈,听取学者对《河图》的解读,回答提问。

一、偏方何来?乡土小说家吗?

张相宽:您在小说中写到了一些民间偏方,在这些偏方中,哪些是真正的偏方,哪些是虚构的?文中插入偏方的审美意图是什么呢?有学者和评论家将您定位为乡土小说家,对此您是否认同?

常芳:张老师的这两个问题,其实可以放到一起来回答。许多60、70后的作家都有乡土生活经验,就比如我,无论在城市里生活多少年,儿童时期、少年时期的生活经历就像打在身上的烙印,是抹不掉的。

前段时间我在写一篇自传的时候,就在想,“我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作家?”这大概可以追溯到我童年时期听奶奶给我讲故事的经历。那些乡村经验和那些乡间口头文学,对我的写作,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且,这种经历和大环境的影响,是我们个人无法去改变和控制的。中国有着古老悠久的农耕文明,直到一百多年前,辛亥革命推翻两千余年的帝制之际,我们才与西方舶来的“现代化”这个词语连接起来。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所有的中国作家,都没有真正摆脱掉身体以及精神上的“乡土”基因。

《河图》中写到的那些偏方,当然是半真半假,一部分是真实存在的验方,另外一部分是完全的虚构,例如小说中写到的煎“壁虎”汤(治疗痴呆困顿的方子之二:成年壁虎一条,大红枣九颗,嫩桑条细火煎服)。这些偏方的运用,实际上是想借此象征和映照辛亥革命时期,革命者们对时代进步的一种探索。上下求索救国良方的过程里,有些“偏方”也不免会被这些革命者拿来,当作“救命”的稻草。因为辛亥革命对于当时的中国,真的是一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书中的那些人物,保守派南海珠、革命者南怀珠、追随革命的巡警局长谷友之和南明珠夫妇、周约瑟和醋园里那些卑微渺小的人物,无论他们对革命和自由持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无论他们对外在大世界的变化是否真正了解和理解、是否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革命和真正的自由,他们都只是身处在时代的变局当中,被时代裹挟,都会同样不由自主、无能为力、无奈、也无助,只能身如浮萍,在那翻滚的时代洪流里,跟随泥沙俱下的河水,不由自主地随着洪水沉浮。

与这些偏方相互映衬的,还有小说里那些童谣,如“东拜拜,西拜拜,日头出来我晒晒”“大苹果,小苹果,出来日头晒晒我”。夏天里,小孩子们在河里洗完了澡,从河水里钻出来,光着身子跑到岸边,他们就会拍打着屁股蛋子高声唱这样的歌。当小说里那个名字叫周约瑟的车夫,反复在心里吟唱和呼应这些童谣的时候,他内心里想的更多的可能是用这种童年时期愉悦的心情,去覆盖他城里的独立革命、时代的突然变化给他内心带来的巨大撞击,以及无法自抑的恐慌和不安。

所以,《河图》里的这些偏方与童谣、神话故事和传说,同小说中的现实生活交织搅拌在一起,更多的是要表达在轰然到来的辛亥革命这个没有预期的时代背景里,革命者、车夫、仆人、醋园里的工人、剃头匠子、杂货铺子掌柜、贩夫走卒等泺口所有这些小人物,他们面对时代变局的茫然无措,以及在这种茫然里所夹杂的那些无法言说的恐慌——或者说恐惧——对一个无法把握的未来的惧怕,这种恐惧会让所有站在它面前的人忧心忡忡、焦虑、暴躁。因此,小说里那些故事也好,故事中的人物也好,他们正经历的那个无处可逃的现实也好,便都像《鹅笼书生》那个故事里所传递出的,一边是无限的玄幻,一边又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二、《河图》的句式?童年的记忆?

喻晓薇:我在阅读《河图》的过程中,发现很多句子都与英语的长句类似,句子的主语、宾语往往有很繁复的修饰限定成分。请问您在写这部小说时,在语言的使用上是否受到了英语表达方式的影响?您在写这部小说时,是否受童年记忆和早年生活经验的影响比较大,比如您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是不是就有小说中描写的那样“自然色彩与现代性混杂”的特点呢?

常芳:关于小说中的长句子这个问题,在写作的过程当中,我好像从来没有这种意识,要主动去运用那些欧式的、或是英式的长句子。但也有可能是在不知不觉当中,受到了一些影响,毕竟我们都读过非常多翻译过来的外国文学作品。但我在写下它们的时候,更多的只是想用一种较为现代的语言风格,来写这部新旧朝代更迭时期的小说。我认为每一部小说,都有自己的语言,就像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需要有他/她自己的语言。王西强老师也提到,这部小说的语言,和我之前所有作品的语言风格都不太一样。

所以,我想,我只是在采用一种适合表达《河图》这部小说风格的写作语言,一种可能与古老中国进入现代化时与其相同步的语言,来表现西方文明进入中国这样一个古老的农耕国家之际所形成的那种交汇和撞击。希望运用更加“现代化”的一种语言,来与传统中国文化形成一种对比。这和我在小说里部分地嵌入了西班牙语、英语和德语语段,插入了一些西方歌谣,引入了印度莫卧儿王朝的宫廷故事、美国故事和世界各地的故事一样,都是在表达辛亥革命时期,那种“西方现代化的进入”极其不可阻挡。而这种“被进入”,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也不管那个古老中国是否愿意,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时刻,它都已经无力关闭那扇正在被推开的大门。在这种走向现代化的“进入”过程里,世界在走向中国,中国也在被迫走向世界。

关于第二个问题,好像有很多人说过,一个作家一定会受到其童年生活的影响。我小时候和我奶奶一起生活,我的奶奶是一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她曾经给我讲过特别多的民间故事,有一些真的堪比《聊斋》。另外一点是,在山东这边,好像很多像我这个年龄的作家,都受到说书艺人这样一种传统口头艺术文化的影响。

我小时候,奶奶房子后边就是一个大型的说书场。那里每五天有一个集日,每个集日,我都会跟着爷爷到那个大型的说书场子里去听书。而且,即便我们不出门,紧挨着我奶奶房屋那个说书人响亮的说书声和手里敲响的渔鼓声,也会穿过土墙和屋顶的茅草,送进我们的耳朵里,逼迫着我们去听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我在写作之后,常常会想,那些说书人的说书声,真的是把我奶奶家的墙壁都用故事浸透了。所以,我奶奶讲的那些民间故事和说书人口里那些中国传统话本小说,给我带来的文化影响,可能也和喻老师说的那种“比较原始的、有生命力”的修饰手法,有些息息相关了。山东师范大学有一位老师说,他一读到《河图》这本小说的开头,读到那些驴子的叫声,便觉得小说充满了那种原始的生命力。

十九世纪末,山东是被德国侵占比较早的一个省份。因此,在某种意义上,“现代化“进入中国,尤其是进入山东这一块儿,相对也比较早。我们知道,济南是中国第一个自主开埠的城市,以此开启了山东现代化的进程,一时引领风气之先。从一个更宽泛的角度来讲,这种影响对整个山东都比较大。我从小生活的沂蒙山区,从近代看貌似比较落后,但因其距离大海不过百公里的路程,人们的精神相对来说又并不是外人所看见的那样保守,也不是像前些年很多影视剧里塑造的那样土里土气、甚至愚钝野蛮。

我的祖辈曾生活在山东淄博的淄川,那个地方是世界短篇小说之王蒲松龄的家乡。到我的高祖父,他独自闯荡世界,来到了位于沂蒙山区的临沂,在其北部一个小镇上以开饭馆为业。一直到我祖父,这个小饭馆还在维持着我们家的生计。我们家的那个饭馆,位于从南京到北京的驿站驿路上,是早晨从临沂北上的人,中午必须歇脚吃饭的一个地方。听我爷爷多次说过,饭馆接待过东洋人,也接待过西洋人。我想,如果这样来说,我小时候生活的环境,也应该是拥有了那种“自然色彩与现代性混杂”的特点。

三、人物原型?莫言影响?

李晓燕:马利亚这个人物有没有生活原型?或者您在生活中是不是有一位像马利亚这样的外国朋友,您才能把这个人物塑造得这么传神?还有,小说中的南家在现实生活中是不是有一个相应的家族原型呢?莫言老师的小说创作对您影响吗?您读过莫言老师哪些小说?您最喜欢他的哪一部小说?

常芳:关于原型,在我创作过程中,南家这个家族和马利亚,都是没有原型的。因为从我的爷爷奶奶开始,他们就信仰基督教,所以,我可能读基督教的故事比较多,因而对马利亚这个人物的理解,也会更加贴近一些。书中唯一有原型的人物是谘议局副议长鹿邑德。这个人物原型,源自我在写上一部长篇小说《第五战区》的过程中去沂南县采访时,听一位老先生讲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同时也是我创作《河图》这部小说的动机和缘由。

鹿邑德在《河图》里是一个比较小的角色。他的原型人物从沂南到日本留学,在日本参加了同盟会,娶了一个日本太太回来。他从日本回来之后,接受了新的思想,于是动员他的父亲,把家里上千亩的土地都卖掉了,然后带着卖掉土地的银两,到济南参加辛亥革命,支持山东独立。但从离开家之后,这个人物就杳无音信了。后来,当时的国民政府重新安葬辛亥革命时期牺牲的革命者时,他们家族也曾派人到济南安葬革命者的陵园里去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除了这一个人物,里边其他的人物,都是没有原型的

关于莫言的小说,我读的都比较粗疏,我记忆最深的还是在我没有开始写小说的时候,读了莫言老师的《透明的红萝卜》、《丰乳肥臀》。刚才李老师一直在把《河图》跟莫言老师的小说做对比,我在这里一直觉得很汗颜。我这部《河图》跟莫言老师的作品没有可比之处。莫言老师的小说,像夏天里洪水泛滥的时候,那种泥沙俱下、大浪滔滔的那种书写方式,我有很多要向莫言老师学习的地方。

四、为什么有冯一德?

潘磊:冯一德这个人物在小说中有什么作用,您为什么塑造了这样一个人物呢?

常芳:冯一德和谷友之是被传教士谷兰德夫妇收养的一对孤儿,我塑造这个人物,是为营造故事中人物之间一种相互映照的关系。南怀珠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巡警局长谷友之最初也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只是在中途改变了他的信仰。冯一德这个人物的设置,也是为突出和对比在辛亥革命这样风起云涌的时代大变局面前,受到中西方不同教育的人,各自所表现出的那种对革命的不同认识和理解。我想通过这样一组人物关系,把泺口这个黄河边小镇上发生的故事、人物的悲欢离合,放到全球性的舞台视野当中去“表演”。这三个人物,特别是冯一德,被养母带到了美国,成人后离开养母去做了船员,在海上周游世界。在这个过程里,他看到或者听到、也了解到了许多国家的革命。他的这些“世界性”的见闻,给予了他某种美国式的冒险精神,也成就了他的野心。所以,当他风闻中国正在进行这样一场革命的时候,他回来了,并且回到了他少年时生活的泺口小镇,并想在此,借着这场革命,来实现他的某些野心或者梦想。

《河图》里的洋人马利亚也好,戴维也好,这些人对于辛亥革命都是处于旁观者的角度。但是冯一德不同,虽然他也是“西方人”,但他少年时候仍然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所以,他回来的同时,是把西方文化里那些贪婪的东西带回了泺口。因此,在小说中,我把他塑造成了一个投机者的角色。他的兄弟谷友之,最后把冯一德和革命者南怀珠两个人聚在一起,同时杀掉了他们,理由同样也是冯一德在这场革命中所表现出的贪婪。而理想的革命者南怀珠,在济南城里宣告12天的独立被取消之后,回到泺口,愿望之一就是要在这个小镇上宣布泺口独立,然后借助这样一个小地方,图谋恢复济南的独立。谷友之在计划杀死这两个人的时候,利用的恰好就是这两个人的“梦想”。所以,冯一德这个人物的出现,更多还是为了塑造南怀珠和谷友之这两个人物。同时,小说也通过这个人物,讲了很多中国之外的“世界故事”,并且把印度莫卧儿王朝的宫廷内讧故事,也带到了中国读者面前。

“人不可能有两个心脏,世界不可能有两种价值标准”。所以,无论是在亚洲、美洲还是在欧洲,所有的革命都是一样的。

五、《河图》何图?何来《河图》?

王西强:我感觉《河图》这部小说里有《百年孤独》的影子,这是不是有意识地一部向《百年孤独》致敬的作品呢?《河图》这部近50万字的长篇的创作意图是什么?通过这部作品,您最想表达的是什么?在写作《河图》时候,您依靠的是什么样的文化资源和生活资源?

常芳:为什么写《河图》呢?我主要是想向读者呈现出中国从一个古老的农耕文明古国,走向现代化的过程。辛亥革命改变了中国,结束了中国几千年的王朝政治中循环往复的历史格局。像李鸿章说的,清末是中国历史上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辛亥革命终结了中国的王朝循环往复的历史,让中国成为了一个跟现代世界接轨的国家。当中国与现代化世界迎面相撞时,西方文明已经像疾驰而来的火车那样,轰轰隆隆地,把中华大地给震醒了。这就像1904年济南自主开埠一样,西方文明已经到了我们的门口,砸开了我们的门,我们不得不开门去迎接他。所以,《河图》要表达的,就是一个古老的民族怎么走向了现代性社会,怎么变成了今天之“中国”。

关于有没有向《百年孤独》致敬这样的因素存在,王老师刚刚提到的那个成吉思汗的“毯子”,我想了一下,在写作的时候,确实没有想到《百年孤独》里那条能够飞到天上去的床单。书中“成吉思汗”这个人物的塑造,是因为我想到了元朝。元朝时,成吉思汗的军队打到了地中海。我小说里边也写到了,地中海的讼师,可以到北京来做讼师,北京的税务官也可以到地中海去收税。所以我想传达的是,世界既是很小的,也是很大的,我们可以把整个世界缩小成一个泺口,通过泺口来看世界,二者是相通的。

我们是裹挟在历史中的,就像《河图》里的这些人物,他们无法看到自己的结局,无法真正理解什么是革命。生活在其间的人,就像我们现在依然无法真切地理解“河图洛书”和“易经”一样。小说中关于那个清朝要灭亡的童谣,是我从《推背图》里边截取的一段“预言”。在小说里,所有人都在谈论革命,但真正的革命是什么,他们并不知道,革命最后给他们带来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没有一个人真切地理解革命,包括那些革命者。潘磊老师刚刚提到,南怀珠这个人物,我写的有些模糊。实际上,我对这个人物的塑造,就是出于这种思考。虽然在小说中,他起着引领革命潮流的重要作用,但他自己甚至都不是很清楚,他追求的革命和独立最终要走向哪里。他仅仅是一个理想的革命者,很多东西都没有想清楚,完全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革命者自身处在革命的漩涡中,也无法看清革命的真相。

“河图”也罢,“易经”也好,至今都是无解的。无解就是我们好像能看明白一点,但是又看不明白,属于那种永远说不清楚的一种混沌的状态,是无解的、难解的那样一种状态。那么历史,包括现实,从来也都是处于这种朦胧、混沌、模糊但又滚动前行的这样一种状态。而且,在大历史之中,所有的人,《河图》里写的那些小人物、小人物的思想、小人物对于大历史的看法,都是属于盲人摸象的那种,好像身在其中,又好像有点不明就里。我想,这既是现象,也同样是本质。

常芳简介:

常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2021年获评山东省高层次人才。作品多次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上海文学》奖等。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战区》小说集《一日三餐》《冬天我们去南方》《蝴蝶飞舞》等。长篇小说《河图》入选山东省委宣传部“齐鲁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创新工程”重点项目。

(大众日报客户端记者 刘兰慧 报道)

责任编辑: 杜文景    

评论:
提交评论

备案号 鲁ICP备11011784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许可证编号:37120180020

Dazhong News Group(Da Zhong Daily)    大众报业集团(大众日报社)    版权所有    联系电话:0531-85193690